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融冰

茶布,茶是仿生人

采用了一些《底特律:变人》设定

 

——

 

雨停时,阿帕基睁开眼睛。一个黑发蓝眼的男人坐在他床头,削着苹果。见到阿帕基醒来,他把它放回盘子里,从前胸口袋抽出手帕擦手。

 

“你好。感觉如何?”

 

阿帕基谨慎地看着他。阳光病恹恹地照在他们之间,潮湿且透明,如同一块刚融化的冰。他张张嘴,只发出一段无意义的电噪声。

 

“我是布鲁诺.布加拉提。”对方自我介绍:“请称呼我为‘布加拉提’。”

 

两天前,名叫布加拉提的男人在第五大道的一条小巷里捡到他,那时他缺了左腿和右臂,后脑粉碎,坐在池塘似的一滩蓝血里,间歇反射性地抽搐。布加拉提将他抱起来,赶去救治。医生十分出色,替他补好头颅,换上匹配的肢体,还检查了他的系统和芯片。就是从这里,他们得知:这个被遗弃的仿生人,名叫“雷欧.阿帕基”。

 

仅此而已。偌大的内存里,只剩下一个名字闪闪烁烁。L-E-O-N-E。A-B-B-A-C-C-H-I-O。

 

按照相关法律:任何失去行动能力、出现严重损伤或无法维修的仿生人都应归还至零售门店,由门店回收至制造厂,统一销毁。若市民见到废弃街头的仿生人,严禁随意拾取,应拨打热线上报相关部门。随意丢弃仿生人将被处以定额罚金。阿帕基光是躺在那里,就已是违反法律;布加拉提大脑健全,思维完善,看起来却毫不在乎。

 

他问:阿帕基,你愿意跟我走吗?

 

言下之意,是要捡一条没人再要的狗。有统计称:在百分之八十二的情况下,不可以相信无偿的善意。但一个仿生人要怎么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他们都是攀在墙上的藤蔓,墙一倒塌,就随之死去。阿帕基不得不选择相信他,计算着可能的代价,拼命挤出一个微笑。

 

布加拉提打开屏幕,摁了几个按钮,很快有医生上楼来,带来一套手术用具和锃亮的发声器配件。手术长达两小时,布加拉提一直坐在房间另一头,吃刚削的苹果,看手术刀划开仿生人轮廓漂亮的喉咙。那层皮肤下只有管线和金属,不会像果实那样,溅出满手汁液。

 

结束后,他走过来,递给阿帕基一套衣服。

 

“换上。”布加拉提说。

 

阿帕基被设定得十分高大,身材结实,大臂上有明显的肌肉。布加拉提买的风衣十分合身,阿帕基穿上,悉心整理褶皱。他有一头银色长发,还长着诡异的上紫下黄的虹膜。穿上黑色,愈加显得生人勿近。

 

他们一起下楼。临走前,医生与布加拉提握手,塞给他一包上好的烟。阿帕基穿着病号服,站在大门口定定地看树上的两只黑鸟。这是初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阴天,太阳只施舍疮疤似的一个圆点,他望着那片空白,痴迷得却像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新生活就此开始了。

 

 

 

意大利大大小小五十多个废弃场,成千上万个仿生人的尸骸和卡住的洗碗机、不再制冷的冰箱以及锈死的草坪洒水器堆在一起,阿帕基去任何一处都不稀奇,却唯独不该出现在人的视野里。

 

从医院出来,他跟着布加拉提回了公寓。这是个整洁的地方,处处透着单身汉那种微妙的空空荡荡。阿帕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没有搭载任何家务程序,走进人居住的地方,就像被关在笼子里一般局促不安。布加拉提放下东西,才发现他和衣帽架直挺挺地站在一起。

 

“怎么了?”

 

“我在连网。”阿帕基说:“记忆库里什么都没有,等我五分钟。”

 

布加拉提双手环胸,等了五分钟。阿帕基的眼睛很快恢复成紫黄色。

 

“wifi密码。”他挫败地说:“请把密码告诉我。”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布加拉提说,向前两步将他从罚站般的处境里拯救出来。“先把你的鞋给我脱了,换双拖鞋。拖鞋在右手边。”

 

布加拉提告诉他:从今往后,雷欧.阿帕基就是布鲁诺.布加拉提的同居人。他们必须口风一致,才不至于旁生差错。男人从磁吸架上取了把刀,撬下他太阳穴上的led。那东西不过一块硬币大,落在盥洗池里左右弹跳。阿帕基抬头看向镜子,凝视那处皮肤缓慢长合,一滴蓝血流下来,划过他的颌角。布加拉提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擦掉。

 

观察可得:布鲁诺.布加拉提有一种天生引人亲近的魔力。他慷慨、和善,富有爱心,门铃一天要响十几次,道谢和求助的人们不分昼夜地走进屋里。他有一种天性,无法对无助的人坐视不理,何况冬天将要来到,使每个人的苦难都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突兀地摆在脸上。

 

阿帕基问起,布加拉提只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听人诉求,满足愿望,再收取报酬。他是这座城市的圣诞老人,全年无休。他自称干这一行已有十几年,但他不过二十多岁。布加拉提的脸具有一种石像般的诚恳,任何程序扫描过他的眼睛和嘴唇,都会得出他不曾撒谎的结论。

 

测谎的程序和古怪的名字,是阿帕基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曾是什么,有什么用途。在他捏碎一个碗之后,布加拉提禁止他走入厨房,从此认定他不能做任何家务。可他身上没有烙印,也没有做下流勾当的部件。仿生人被造出,生来就是工具,要为人类服务,阿帕基不再为人所用,就是被搁置的扳手,像空转的机器,徒然落灰,失去意义。

 

若布加拉提在,可以告诉他该做什么;但偶尔,布加拉提离开家,一去就是一个星期,阿帕基对外出毫无兴趣,只能在空荡干净的房间中徘徊,跟着扫地机器人转圈。它有点坏了,比狗更无知,经常一遍遍撞在阿帕基的脚踝上,再被一遍遍踢开。

 

但也有不错的时候。一个月里总有一两天,布加拉提容光焕发地进屋,手里拿着一盒新鲜出炉的热披萨。阿帕基知道这是电影之夜的预兆,从冰箱里取出冷好的酒。这是难得的休憩,他们只看结局好的电影,但布加拉提从没撑到那时候,他太疲惫,看完主角受苦受难后便沉沉睡去;留下阿帕基,用仿生人的大脑消化喜怒哀乐,试图理解拥抱时流下的泪水,并在黑夜中安静地报错。

 

一遍看完,他就摁下重播键。被刻录在一张碟片里的幸福故事,忠心耿耿,爱人长相厮守,永远不叫人失望。

 

 

 

一天深夜,客厅传来打斗声。玻璃掉在地上的声响连成一片,自动激活待机状态的阿帕基。他无需睡眠,只有当布加拉提需要时,才去“休息”。今天他从休眠中惊醒,一眼看见客厅一片狼藉,两个人影在之中扭打,难解难分。他疑惑地迈出一步,正巧踩在一套威尼斯变色玻璃杯的碎片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咔嚓声。

 

“阿帕基!”

 

抢在他开口之前,布加拉提大喊。

 

颅骨上传来一阵震动,随后便有红色的液体流下,迅速在阿帕基脚底积成浅洼。传感器过负荷地运转,紊乱的数据流像一道惊雷劈中他。阿帕基全身一震,随即眼疾手快揪住愣在半空中的手,一个背摔将对方掼倒在地上。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布加拉提喊出“住手”的时候,那个被他擒住的男人已经开始恐怖地尖叫。

 

阿帕基松开了手,停在原地。他被一瓶罗曼尼-康帝干红葡萄酒击中后脑,一千五百美元应声而碎,有些别的红色的东西流了出来,和酒混在一起。男人在他脚边打滚,痛苦万状地呻吟。布加拉提一手捂着小臂,飞速跪到那人身边,用袖子扫开地板上的玻璃残渣。

 

“来帮忙。”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你出手太重了!先帮我把他抬到沙发上。”

 

阿帕基依言行动。男人未被伤及筋骨,只是许多碎片划开他的衣服,深深刺入皮肉,使得整个背部触目惊心。布加拉提找了把剪刀,割开沾血的衣服丢进垃圾桶里,又让阿帕基去他卧室五斗橱的第三层里找消毒工具。

 

“应该呼叫救护车。”阿帕基说:“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

 

“我不需要。”布加拉提急促道:“快点,阿帕基!东西给我!”

 

仿生人听话地拿来急救箱,看布加拉提熟练地处理伤口,用镊子挑出残渣。之前对他拳脚相向的那个人俯卧在沙发上,完全看不出以命相博的气势。半小时后,布加拉提做完初步处理,走进房间里打了一通电话。阿帕基注意到那男人竟在轻声啜泣。

 

“你为什么哭?”阿帕基问:“是你袭击了布加拉提。”

 

男人抬起头来,阿帕基注意到他愣了一下。

 

“——你是——”他问。

 

“雷欧.阿帕基。我是他的室友。”阿帕基回答。

 

一瞬间,他看起来像要尖叫了。但那种惊讶最终被克制住,慢慢融化,变作一声嘲讽的笑。这一笑扯动伤口,男人的脸随即皱成一团。

 

“啊……我懂了。布加拉提,这老狐狸。”他说:“……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和他同流合污。”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对方大笑道:“只因为布加拉提是你的‘主人’,所以你就帮他。你只是机器,”他连连摇头:“——怎么能指望得上?”

 

阿帕基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布加拉提救了你。”

 

男人收敛笑容,将头扭过去,不再搭理他了。

 

布加拉提从房间里出来,挂断电话。他示意阿帕基让他们两个独处一会儿,阿帕基便站起来,最后看了那男人一眼。他把脸紧紧压在沙发垫之间,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表情。

 

“你去我房间。”布加拉提说:“我不叫你,不要出来。”

 

阿帕基走回房间,锁上门。

 

他的手里仍然残余着人类手臂的触感,需要紧紧攥住手指,才能发觉手里其实空无一物。检索结果告诉他,记忆库里储存了两千八百种以上的近身搏斗技巧,另外还有近一万兆的武器知识。他的防御机制近乎完美,可对一切攻击做出反应,假如要他去攻击别人,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

 

红酒沿着他的头发滴下来,布加拉提给他的白拖鞋上很快出现两点污渍。阿帕基反复地张开手、又握紧拳头,但他将男人摔在地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不断重演。他最开始不认识那个人,但逐渐地,脸开始变化,眼耳口鼻都变得模糊,却莫名地令他熟悉。

 

阿帕……基。阿帕基。那人的嘴张张合合:你……

 

一道血红的墙毫无预兆地横亘在他面前,闪着不可入内的警告。它无形、威严、连绵不绝,像一道枷锁,又像舞台的帘幕,一边阻拦着他,一边掩盖着不可见光的秘密。阿帕基伸手去推,它纹丝不动。又静静等了会儿,它便像来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被抓住手的人也随之离开。

 

布加拉提叫他的名字。阿帕基清醒过来,打开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还多了两个人,戴着墨镜,穿得周正,胸口别着一枚徽章。他们一左一右地架着那个男人,阿帕基注意到他的伤口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过。他仍然睁着眼睛,眼眶通红,嘴被一块白布塞住。

 

“感谢您,布加拉提先生。”其中一人说道:“我们会按规矩处理他。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两个人分别向阿帕基和布加拉提点头致意,不等阿帕基问些什么,便架着男人离开。窗外车灯一闪而过,很快潜入黑夜。

 

“好了。”布加拉提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大事,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很不幸。阿帕基,我们今晚有得忙了。看看这地方……”

 

“布加拉提。”阿帕基打断他:“他们是谁?”

 

“是我的同事。”布加拉提说:“你对他们很感兴趣?难怪。如你所见,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并不是真正的圣诞老人,不计回报地使袜子里的愿望成真。有些人向我许愿,却不想付出代价,就会落到那种下场。”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男人……他住在八区。他从我这里借了钱,还不起,就来找我,想要延缓期限。可惜他的信誉在我这里很成问题。”

 

布加拉提松开手,阿帕基才注意到他左手臂上有一道鲜明血痕,染红了他的白衬衫。在满地的碎玻璃和葡萄酒里躺着一把蝴蝶刀,隐隐闪光。

 

“……布加拉提。”阿帕基加载很久,才慢慢说道:“我不理解。我坐在他身边时,他指责我与你‘同流合污’。我知道这个词,是说我们两个合谋犯罪。可我没有与你共谋,也并不觉得你触犯法律。”

 

“看起来你已经有结论了。”布加拉提道。

 

“事实应当只有一个。”他说:“我推断是他故意伤你,失手后怀恨在心,才迁怒于我。按照我的观察,你为人值得信任,证据也都符合,因此,我不怀疑你。”

 

说这话时,阿帕基直视着布加拉提的脸。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打开测谎程序。布加拉提的表情与平时并无二致,温和、坚定,毫不避让地面对着他的目光。

 

“阿帕基,你我都清楚,你是完全的人造产物,按逻辑思考是你的天性。”布加拉提恳切地说道。“你得出这种结果是必然的。”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出后半句话时松动了一瞬,流露出某种复杂的真情。“但无论如何,我感谢你的信任。”他说。

 

“我愿意服从你。”阿帕基说。“请允许我在你工作时保护你。那个人的攻击似乎激发了一些程序,我在我的记忆库中找到许多格斗技巧,随时都可以使用。我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

 

布加拉提看着他,揪住染血的袖口。

 

“不用了,阿帕基。”他柔和地说:“谢谢你 。”

 

 

 

他们一起打扫了事故现场。阿帕基替布加拉提包扎了伤口,并替他预约了创伤科的医生。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了,却留下一道阴影。

 

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除了一点:阿帕基不明白为什么那男人要流泪。

 

他的程序里对人类的这种表情具有多种解释:忿忿不平、委屈、愤怒、悲伤。阿帕基选中几个,又一一删去。正邪在他心里已有划分,那男人不过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是一段无用数据,应当尽早清理。可是真的选中记忆段的时候,阿帕基又犹豫了。男人被拖到门口的样子历历在目,似乎只要稍微松一松手,他就会冲上来与布加拉提同归于尽。若只是欠钱不还,为什么会有那样理直气壮的仇恨,像火从眼中滴落?

 

在某个电影之夜,电视里放着《肖申克的救赎》,主角从地道里爬出,满手泥泞,跪在雨中。布加拉提难得没睡,看到这一幕,忽然问阿帕基:“你觉得怎么样?”

 

阿帕基说:“是部好片子。”

 

“不是说这个,”布加拉提指指屏幕:“安迪.杜弗兰。”

 

阿帕基迷茫地看着他。假如他的灯还在,此时黑暗里就会亮起一圈黄光。

 

“他是……主角。”

 

“我换个问法。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嫉妒心重,想杀了他的妻子……但他救了他的狱友。布加拉提,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噢。”布加拉提转过头去:“问问而已。”

 

十分钟之后阿帕基再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这个问题不了了之,成为一段无谓插曲。布加拉提似乎有种天赋,可以将某些事情轻易忘却;但阿帕基做不到,他没有被赋予遗忘的功能。无用的数据困扰着他,像人类会做的噩梦。他望着男人离开的大门,就像人类凝视黑夜。在人们的想象中,黑暗中忽然蹿出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在他眼里,男人被迫离开的场景一次次重演。

 

阿帕基猛地站起来。家中空无一人,这是布加拉提出差的第二天。天气灰蒙蒙的,电视机关着。

 

他伸手去触摸人影,毫不意外地发现那是个虚像。他的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影像却真实地回放。阿帕基可以控制他们前进倒退,像用遥控器播放家庭电影。

 

阿帕基意识到又一个程序被触发了。冰正在融化,万物复苏,可是他的记忆像是死去的蛇,在洞中一动不动。

 

这个新程序的名字叫做忧郁蓝调。颇为感性,应当是人类起的,他毫无印象。阿帕基绕着人影走了两圈,望见车灯一闪而过,朝南疾行。阿帕基穿上布加拉提替他买的长风衣,随着它们走出门外。

 

已是冬天。小雨打在阿帕基前额,掉进他的眼睛里,模糊了感光器。他跟着那辆黑车,走走停停。路上偶尔有人走过,无不为他独特的外表侧目。阿帕基穿行在城市中,像一只离巢的蚂蚁,被一股香气诱导,只知埋头前进。

 

车开到一处可以望海的悬崖,停下。从主驾驶和副驾驶走出两个带墨镜的人,他们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那个男人。一把头套掀开,他就跪在地上,惊心动魄地呕吐。阿帕基越过那滩呕吐物——已经干涸、风化了,站近了一些。

 

另外两人无反应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他们便把他拽起,带到悬崖边。其中一人看了看表,示意男人可以说点什么。男人摇摇头,忽然开始狂笑。他笑得很用力,并因此剧烈地咳嗽起来。风似乎是呛进了他的肺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半个字。

 

另一人仍旧望着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们在男人膝窝里踹了一脚,逼他跪下。没有任何预警和准备地,站在左边的男人揪住他的头发,抽出枪,扣下扳机。快如闪电,像屠宰场里的机器一样利落。

 

枪声久久回荡。但这是部默片,任何声音都不该出现。

 

意识到这点时,影像倏然停下。阿帕基被一种强烈的眩晕击中,也跪倒在地。比人用酒瓶砸他后脑更加痛,更加疯狂,像一幢大厦倾倒下来,或是被卷进轧钢机里。他不该这样痛。他不能这样痛,他是无生命的东西,不会活着,本来就没有承受痛苦的特权。但是那些触感暴风骤雨一样落下,穿过他,打进地里,发出子弹击穿钢板的声音。血一滴一滴落下来,落进泥土里。

 

蓝色的血。红色的血。

 

他匍匐着向前爬去。悬崖边只有凝固的三个人影,全都是过去的故事。他的手指在沙石间刨挖,摸到湿润的深处。阿帕基拔出手来,指甲缝里全是深红色的沙粒。人的血。

 

继续播放。倒下的尸体被踹下山崖。海浪经久不息地响着,带走一切又洗涤一切,是温柔的帮凶。阿帕基的脑子——如果他真的有——嗡嗡作响。他怀疑是他的散热器出了问题,但所有的部件都在报错,他分不清究竟是哪里的责任。他的手里抓着什么。

 

阿……帕基。阿帕基。某个人这样对他说:你……

 

他的一只手上是血。另一只手上,他紧紧握着一把枪。虚无的血落下,染红他的视野。

 

 

 

阿帕基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这时他才想起来,布加拉提在很久之前曾嘱咐过他不要出门。可那不是个命令,不是命令,就无法用阿西莫夫的三角形束缚他。他冲进厨房,跌在流理台前,打翻一只玻璃水壶。水顶开壶盖,沿着台缘,稀稀落落滴在他的眼睑上,流进衣领里。

 

假如那是个命令,该有多好?他不会见到不该见的故事,不会卷入其中,疼痛难忍。一检测到安全环境,他便陷入休眠维护状态。直到凌晨,才缓缓睁开眼睛。

 

客厅里黑漆漆的,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阿帕基四下环顾,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他很快意识到问题在哪里:扫地机器人。它一直靠在墙角充电,即使已经没有人会用它;它顶上那盏充电指示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阿帕基站起来,摁了两下灯的开关。客厅里响起咔咔两声,灯泡毫无动静。停电了。

 

这件事实属难得,要说是奇迹也不为过。如今这时代,电是生命之本,把人牢牢吸在网上。电力消失,网络也就失去它的魔力,人们纷纷摔下来,跌进现实里。阿帕基撩开窗帘,注意到每扇黑乎乎的窗户里都亮着一小块屏幕,如同海上的灯塔。

 

他打开冰箱,发现冰正在缓慢融化,发出轻微的咔啦声。两捆水芹泡在一汪刚化出的冰水中。

 

阿帕基抢救了水芹,还拿了两罐啤酒。他不能喝,但布加拉提曾说,看电影时一定要配点什么。啤酒放在桌上,就好像有另一个人依偎在沙发里。

 

他坐在沙发里,调出忧郁蓝调,电视屏幕亮起来。从后往前倒放,情侣拥抱后便再不相认,逃出生天的囚犯穿一身名牌西装,设想如何谋杀他的妻子。女人砸碎花束,流着满脸泪水,在滂沱大雨中尖叫不休。好故事变成坏故事,也未尝不可,阿帕基学着布加拉提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腿折起来,架在沙发上。但他终究比布加拉提要大上一圈,沙发的角落塞不下,只好往旁边挪一些。

 

在挪动的过程中,有个东西忽然硌到他的尾椎。阿帕基犹疑着,把那东西掏出来看了:是一部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五,锁屏界面横陈着一条未读邮件。从标题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不过发件人的邮箱后缀,阿帕基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Passione」

 

不知怎的,这个名字令他分外熟悉。趁着关机前的三十秒,他记下了最新邮件的收件日期。忧郁蓝调按照指示,开始飞快地倒退。

 

一瞬间,布加拉提的影子几乎充满了整栋屋子。他们要前往的时间是二十三天十小时前,阿帕基伫立在原地,许许多多幻影不避让地穿过他的身体。喝水的布加拉提,做饭的布加拉提,打开门的布加拉提,坐在椅子上倾听的布加拉提。

 

影像定格在沙发前。

 

播放。布加拉提将手机揣进兜里,警觉地抬头。这是阿帕基从未见过的神情,像雪夜里有着月亮般双眼的枭。他穿过阿帕基,走到门边,对着猫眼看了看,然后打开门链,请门外的人进来。

 

客人一进来,阿帕基便感觉有一根钉子穿过他的脑子,险些没站住。那个男人的脸,就是那天用酒瓶殴打他,袭击了布加拉提的男人的脸。阿帕基没见过他正常的样子,从举止上竟判断出这人竟教养良好,不像是会暴起伤人的那类流氓。他不安地扶住鞋柜,站在一边,看剧情会如何发展。

 

这不比电影之夜,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阿帕基是见证者,知道不会有好结局。可是对于过程,他一概不知。男人走进来,脱下外套,与布加拉提握手。再看布加拉提,表情又回到平常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布加拉提请他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桌上摆着一瓶罗曼尼-康帝红酒。

 

男人开始说自己的诉求。他的表情诚恳而急切,眼神像胶水黏在布加拉提身上。布加拉提却一反常态,丧失耐心般地屡屡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耐烦,绝望便像针刺破气球那样,刺破了他的矜持。他从沙发上滑跪下来,想要去握布加拉提的手。

 

布加拉提不动声色地躲开。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拒绝。男人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随即转入一种残忍的大彻大悟。他指着布加拉提,眼角发颤,极大声地吼了几句。阿帕基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涨起的青筋。布加拉提做了个手势,请他坐下,他不听,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提起来。

 

布加拉提的手松松地垂在两边,看不清表情。男人情绪激动,唾沫星子溅到他的眼皮上,但他只是保持着一种坚如磐石的沉默。像一口深潭,石头丢进去,只有很小的水花。

 

在这样的无动于衷里,那种绝望再次浮现出来,比上一次更为凶猛;男人慢慢地松开布加拉提的领子,被抽去脊梁般跪坐在地。布加拉提此时才慢慢弯下腰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只手被猛地抓住。布加拉提眼神一凛,想要抽手而走,只见寒光一闪,他的袖子已然变红。他狠狠踢了一脚男人,将他踹翻在地,借势脱身。古怪的是,他的表情非但没有愤怒,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悲伤。他紧紧盯着大口喘气的男人,朝他大喊:

 

“我不准备杀你!只要你放弃,就可以活着离开!”

 

阿帕基浑身一震。

 

他就站在男人背后,布加拉提的目光,仿佛箭一样同时穿透他们二人。随着这支利箭,天色很快亮起,又瞬间沉进黄昏,云像蒲公英絮那样飞快掠过,露出被夕阳灼烧的天空。

 

这不是布加拉提的家。这不是——这不是他认识的地方。阿帕基连连后退,猛地撞上鞋柜。

 

但他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两头都没入黑暗。布加拉提一袭白衣被天光染得血红,一点亮色来自他胸口上的徽章。

 

“阿帕基!”穿着警服的男人喊:“不用管我!开枪!”

 

阿帕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也有一把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触感真实,随着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光线在枪管上滑来滑去。

 

一个声音严厉地说:听从命令。瞬间出现一股力,逼迫阿帕基抬起手,将准星对准布加拉提。

 

“尽管你追查我,但我尊重你。你有常人所不能有的正直。”布加拉提悲哀地摇头,按下保险:“与Passione作对没有好下场,你命不该丧。听我忠告,要是现在放弃,就可以安全地离开。”

 

“阿帕基!!!”

 

他的手指在颤抖。为什么要向布加拉提开枪?这里又是哪里?他本来只是——只是在回放,为什么这样真实,好像真有一个抉择摆在他面前?

 

许多个窗口弹出来,都闪着与天空一样不祥的深红色。那些深红色,像血瘢那样结在他的光学镜上,变成一面无法突破的墙,一条坚不可摧的枷锁,一口利齿,死死咬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允许他挪动。阿帕基定定地站着。灵活如他,此时僵硬得像座石像。他像个错误的灵魂,被困在他人的躯体里。这具躯体要杀布加拉提,而他只想逃开,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心想事成。

 

禁止伤害布鲁诺.布加拉提。它们说。禁禁禁禁止伤害保护护对象。

 

布加拉提!阿帕基大喊,声音却像落在雪原里的树叶一样渺小。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没有枪声。只有玻璃碎裂的巨响。

 

那是一扇窗户,还是一瓶酒?

 

一发狙击枪子弹贯穿了男人的胸口。红色的水溅开,那究竟是酒,还是血,再也没人分得清。阿帕基丢开枪,一刹那所有的重担都从他身上卸下,如此之轻,如此之重,让他浑身的力都失去用处。他扑上去抓住男人的手,蓝圈变红,眼睛抖得厉害,甚至没注意到布加拉提面上更深的惊慌。

 

——,他喊那男人的名字:——,你还好吗?

 

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六十五公斤装的血袋,被一根五点四五毫米的针刺穿,无助地看着生命慢慢流走。阿帕基用手去堵,人类的血就沾满他的手掌,像故事里说,美丽的嫁娘走进丈夫的红房间,看见前任妻子们的标本;她捡起掉在血泊里的钥匙,手就被打上鲜红的罪印。男人抓住他的衣襟,那一刻,报错窗口疯了一般地涌来,像落在秋末麦田里的乌鸦群,每一只都声嘶力竭地哀鸣,着魔般重复不止。

 

爱伦坡写:明晨它也将离我而去,如同我的希望消散。这时那鸟说“永不复还。”

 

血滴下来,甚至还有余温。它们落在警徽上,警徽便顿失光彩。布加拉提仓皇遁走,太阳消失在天的那头。世界上只剩下这一点光,落在一枚小小金属上。现在连它也不见了。

 

阿帕基。阿帕基。万籁俱寂中,那声音说:——你为什么背叛我?

 

 

 

忧郁蓝调!”阿帕基大叫。

 

回到现在。布加拉提的虚影出现在客厅正中。阿帕基重重摔倒在地上。一面墙拦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警告 警告 警告

权限不足,违规行为

 

阿帕基一拳打在自己脑侧。这是他意识里的墙,作为隐秘的安保系统搭载在主程序里。他被废弃过一次,主板区受过损伤,何况又在经受剧烈刺激;这面墙本该用来拦住他看清某些事实,但已不如过去那样坚不可摧。这一拳用力极猛,阿帕基狠狠撞在地上,又很快爬起来,跟着布加拉提的影子穿过闪烁不止的红墙,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一切都有了原因:他是警用的仿生人,服役于市警局;布加拉提是榜上有名的嫌疑犯,与黑帮有密切来往。阿帕基的搭档死在途中,但任务还没结束:追查布加拉提,然后拿到足以将他定罪的资料。这份资料就藏在五斗橱的第三层,急救箱后面一处伪装隔板里,现在正在阿帕基怀里,被清晨的风吹动,猎猎作响。

 

夜晚的警察署灯火通明,前台却空空荡荡。阿帕基站在大厅中,头一回感到物归其所。二十一楼。他走出电梯门,一个仿生人接待员从前台站起。她面容漂亮,金棕色头发扎成马尾。

 

“晚上好。”她用标准口音发问:“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阿帕基没理她。他一手紧紧抓着那份资料,一手敲出进门密码。

 

“先生。”前台女孩喊他:“您不能进去,这是重案组。”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保持着一种不温不火的平直语气。这是人类所永远不能有的平静、镇定,所以所有的推销员和柜台专员才会被仿生人取代。但她的声音足够大,令几个在里面闲聊的警员抬起头来。

 

——然后,死寂。

 

 一辆车撞死一个人,也会产生这样的寂静。走在马路上的人们停下自己在做的事情,然后抬头,看见尸体带着血,在半空中划出弧线。世界在那一刻被下了静悄悄的魔咒,逼迫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直到另一种无知觉的声响来打破它。

 

“仿生人编号800325,探员雷欧.阿帕基!”阿帕基说:“我来递交通缉犯布鲁诺.布加拉提的资料!”

 

咖啡杯落在地上,清脆地碎成四块。一人尖叫起来。这一声像一把钢刀,划破和平的表象。有人立起身子望一望这边,惊骇地捂住嘴巴。阿帕基四下环顾,听见有人小声地接起电话:

 

是的。局长——那个异常仿生人。我们按您要求那样处决了他,但——

 

电梯发出抵达的叮咚声。阿帕基转过身,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那怒气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他身后一干凝固的警员们。他朝警监模样的人举起手里那份资料,被劈手夺过,然后摔在地上。

 

“你们这帮孬种!”他愤怒地辱骂道,指着阿帕基:“让你们处理这种废品都做不到!你们在警校受训,不是为了让你对这种不听指令的破铜烂铁怀有怜悯之心!”

 

阿帕基回头,发现那些警员都用一种凝视死人从墓地里爬出来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恐惧更多,他们被这两种感情驱动,向他围拢而来。

 

阿帕基推开他们,大叫:“我来递交布鲁诺.布加拉提的资料!请替我转交我的直属上司,代理管理员,——”

 

有人朝他嘴里塞了一团纸。阿帕基意识到那就是他拿来的资料,于是蹲下身来,想要重新捡起它们。但很快,他的背上挨了一脚,阿帕基扑倒在地,手臂被几双硬底鞋狠狠碾压。一个人坐到他背上,一把撩开头发,将手伸向他后颈上下摸索。

 

电源!有声音大喊:那个开关,我们上次关掉的那个……

 

后面的话他没听见。他被强制关机了。

 

 

 

阿帕基睁开眼时,看见布加拉提坐在自己身边。他躺在被处决的男人曾躺过的沙发上,不同的是他仰面朝天,双手交叠,像死人入棺的姿势。他跳起来,一把抓住布加拉提的手。

 

“我要——我要逮捕你。”阿帕基混乱地说,咬住下唇:“布鲁诺.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用一种万分困惑的眼神看他。“阿帕基,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阿帕基震惊道:“不可能!我明明去……我的任务完成了。”

 

他如梦方醒,紧张地四处张望。这里是布加拉提的家,崭新干净一如既往。他本来不该在这里,他本来永远不该回到这里。

 

“你太紧张了。”布加拉提安抚似的碰他的脸:“我还在外面出差,就接到警局来的消息。他们缴获到一个系统紊乱的仿生人,经过检查,发现我是你的唯一关系人。我连忙赶回来,在审讯室见到你,你那时候已经被强制关机了。他们说你拿着我的工作资料来,说些很奇怪的话,要举报我。”

 

阿帕基甩 开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布加拉提从沙发上拿起一份资料,递给阿帕基:

 

“这是你带给他们的东西。全是我工作要用的,有些机密,但完全合法。我给他们解释清楚,又交了点赔偿金,他们就放我带你回来了。”

 

阿帕基松开他,席地而坐。房产、贷款,无非是这些。数据全都匹配,看不出一丝一毫违法痕迹,也难以从中读出“与黑帮有染”。他一松手,那些纸张便飘到地上。

 

“你在……撒谎。我带过去的资料——被人踩坏了。你在撒谎。”阿帕基说:“所有人都认识我。他们不可能不认识我,我听到一个人说是他们亲手废弃了我——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名单上,你的编号是0927,我……”

 

布加拉提两手捂住他的脸。他用力很大,逼迫阿帕基直视自己。

 

“阿帕基!”他坚定地说:“不要再想了!根本没有什么名单,什么0927,你记住的是我的生日!”

 

阿帕基在那种目光下退缩了。在他头脑的深处,仍然维持着人造物应有的顺从。

 

“布加拉提。”半晌,他小声地、不确定地问:“我做错了吗?”

 

布加拉提愣了一下。

 

“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是很好的孩子,阿帕基。”

 

他倾过身子,拥抱了阿帕基。阿帕基愣愣坐在原地,发现自己不再记得昨天的详细经过。他是怎么出门、见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强制关机,这些原因,全都像海滩上的沙堡那样,悄无声息地流逝。他将手指伸进其中,只触到迅速退开的水流。

 

他爬起来,坐到桌前。厨房里传来披萨的香味,布加拉提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罐滴水的啤酒。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切陈旧往事,都像梦一样消散。

 

 

 

阿帕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酒吧。另一头的音响里,放着一支慢歌。灯光懒散地从他和他搭档的脸上掠过,掉进酒杯里,在桌面上投下涟漪似的花纹。

 

阿帕基想起来:这是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一桩凶杀案,四十岁的女人裸身死在巷尾,尸身潮湿腐烂。靠着现场模拟系统“忧郁蓝调”,他们很快抓回凶手。

 

凶手才十几岁,面上有未脱的稚气,被警察抓到时,惊骇如被从洞中赶出的兔子。审讯时在场许多人,只有阿帕基一位额上闪着蓝光。男孩看到他进来,像头发疯的小犬一样朝他扑去,又被桌上的手铐牢牢拽住,只能凶狠地龇着牙。和阿帕基一起进来的是他的搭档,一位慷慨而富有善心的中年男性,安抚似的把男孩安置在座位上。他转过头来,对阿帕基说:“你先离开一会儿。”

 

阿帕基说:“审讯是我的功能之一,这次应当是对我性能的检测。无意冒犯,警员,但这是计划,我不能出去。”

 

他最终还是被推出去了,被命令待在单向镜之后。男孩起初不愿说话,手在桌上急促地扭动。但很快,他便泪如雨下,将脸狠狠压在铁桌上,不愿被任何人看见。警员推门而出,面色铁青。阿帕基快步跟上,问他进展如何。

 

“我想喝点酒。”对方驴头不对马嘴地说。

 

“您的值班时间已经过了。”阿帕基说:“这是您的自由,但我必须汇报——”

 

男人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抄在兜里。他接管阿帕基不过三天,此时头一次显露出人看非人造物时的那种神情。

 

“不如这样,”他说,“你跟我去趟酒吧。你要是能喝得过我,我就告诉你。”

 

他没料到的是:仿生人的确有能够贮存食物的系统。不大,也无法消化,是设计时为了起到更加模拟人类,好减弱恐怖谷效应的产物。阿帕基陪着他喝了十几杯,依旧岿然不动。吧台里有个褐色皮肤的美女,用一种均等的怜悯眼神看他们。

 

阿帕基朝她礼貌地点点头,一边摁住搭档想要再叫一杯的手。男人说:你干什么!我没醉。

 

说没醉的人一般已经醉了。阿帕基说:您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已经超标,回去时请把方向盘交给我。

 

他垫了酒钱,扛着男人走出酒吧。夜风微凉,吹在人类滚烫的脸上。阿帕基把他塞进后座,一路平稳地开回他的家里。

 

等他打开车门时,男人迟迟不出。阿帕基弯下腰来,才发现他把脸埋在风衣的领子里,艰难地小声啜泣。他把领子蒙得那样紧,以至于布料上都有面孔的轮廓。阿帕基担心他的呼吸,于是伸手去拽,对方没有料到,领子一下被拽下来,露出一张老泪纵横的红脸。

 

警员。阿帕基问:您为什么流泪?

 

他怔了一下,用手抹抹脸。仿佛被窥见了最为不堪的模样,连脖子都肉眼可见地红起来。阿帕基被他困惑、羞愧、甚至还有些愤怒的眼神盯着,不解其意。趁着他分析的功夫,男人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摔上了房门。

 

阿帕基没什么意见。他的维修和休眠都在警局,而警局离此不过两公里。只是他走回去时,一个人撞在他身上。一看,竟然是他们逮捕的那个男孩,被不甚柔软的皮肤撞得生疼,正坐在地上揉着鼻子。自然而然地,他拉住了阿帕基伸来的手。

 

但在看到来者究竟是谁时,他的表情便刹然一变。男孩甩开阿帕基,像是被狗咬了一口那样紧紧护住手腕,向后退了两步。

 

阿帕基举起双手。他立刻大喊:“不要动!”

 

阿帕基从他脸上,同时读出憎恨与恐惧。这两种情感混在一起,竟然萌生出一份令人诧异的勇气。阿帕基可以轻松扭断他的脖子,男孩手无寸铁,却敢于冲他大吼大叫。这份勇气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只在他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上出现一瞬。男孩飞快地掠过他,跑了。

 

仿生人随后了解到:他其实是死者的亲生儿子。女人早些年是风尘女子,游走在灰色地带,老套地与萍水相逢的男人坠入爱河,诞下子嗣,从此隐姓埋名,靠在便利店打工维生。薪水微薄,但母子相依为命,也算幸福;只不过近几年,仿生人浪潮兴起,售货员这样的工作被最先替代。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不幸就接踵而至。曾被女人拒绝过的黑道找上门来,将她打得半死;没有钱和医保,女人的离世已是板上钉钉。

 

临死前,她想出残忍的主意:她身无分文,没有可以留给孩子的东西。但她知道一个熟人,精于在黑市上高价倒卖器官。一个冷酷的夜晚,她留下遗书,在浴缸里放满烧了一天的热水,割喉自尽。男孩看到遗书,却没有按母亲指示那样割去她的脏器,而是苦苦地求人,希望能找到一处可以安葬她的地方。然而终究是没有那样的好心人:星期三的下午,他的母亲随垃圾车永远地离开了。

 

搭档第二天上工,两眼周围挂着浓重的黑眼圈。阿帕基看他在档案上标注:结案。然后他便用双手抱住脑袋,坐了一早上。

 

下午,他和阿帕基一同下楼。在电梯里,他问:雷欧。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件事,不该这样轻易地了结。那个打伤她的黑帮,难道不该是最该受惩罚的人?

 

无罪者颠沛流离,有罪者安然无恙,这就是法律吗?阿帕基,帮帮我,阿帕基。我知道你无法理解,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帮我……

 

雷欧.阿帕基不过是个工具。以往他在现场待机,所有人都对他呼来喝去。喂,仿生人,去帮我买瓶水;喂,去那边站着,碍事……甚至专门去让他从最难搞的证人嘴里套话,看他被对方耍得团团乱转。出厂至今头一次,有人用祈求的语气对他说话。求求你,阿帕基,求求你帮帮我,不该这样……

 

他抓住那男人颤抖的手。像是在暴风雨里找到灯塔那样,男人汗湿的掌心紧紧回握。

 

我随时待命。他说。

 

 

 

警局的腐败程度远超他们想象,几乎与城市里的黑道生意一体双生。最开始他们只处理那些不被法律在乎的小边小角,比如说那些欺软怕硬的无业游民们,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拖到小巷好好威胁一番,就能让他们消停十天半个月。阿帕基和他的人类搭档竭尽了全力,但仅仅只是这样是不够的,他们越是处理这些事情,就越难从中自拔。小的苦难牵扯着大的苦难,大的悲剧引发小的悲剧,越是向深处行走,越有触目惊心的故事。

 

在酒吧里,阿帕基问过他是否要停手;上级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动作,正确的选择应当是及早收手表态。男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晚他喝了许多酒。比第一次来时,喝得更多。阿帕基就是在那时了解:人类喝酒,并非是为了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而是为了享受两眼昏花的权利。假如看得不那样清楚,就不那样痛苦。

 

但他们误会了一件事:正义感并不是看起来那样温柔的东西。背负着正义感的人,好比有着永远无法填补的胃袋,要吞咽消化世界上的所有悲伤,贪婪地渴望着拯救所有人。若说邪恶是一件损害他人的事情,正义便是一件损害自己的事。渴求光明的人,总有一天要逐日而死,阿帕基曾有一瞬,以非人的冷静捕捉到了逃开的机会,但他们双双扭过头去,被太阳晃花了眼睛。

 

在他们最后一次行动里,男人失手杀了一位黑帮的要员。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时间手抖得连枪都抓不住。阿帕基走过来,不避嫌地扯住死尸的后领。

 

“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说。

 

他们把尸体埋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深处。这一切都是在无星无月的深夜完成的,除了温柔的黑暗,应当没有人可以见证这一切。直到布鲁诺.布加拉提找上门来,他们才意识到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自称为布加拉提的男人却并非是要来兴师问罪的。他感谢阿帕基和他的搭档,说他们的举动免去他一项任务,也让他得以成功坐上干部之位。在最后,他说: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做什么,也知道你们是出于善良。就我本人来说,我欣赏你们惩恶扬善的勇气,因此不准备告发你们。但死了一个人,必须要有交代。”

 

他凌厉的目光扫视过二人的脸。是要欠下黑帮的人情,还是要在牢狱里碌碌无为地度过下半生?

 

男人选择了前者。他的毁灭之路就此铺成了。献祭时,要献最美的处女,最白的羊羔;他不再洁白,已不是太阳能接受的祭品。布加拉提看似救了他的命,实际上是将他推向了深渊。最终,不堪良心逼问的男人,决意拖着布加拉提一起死去。只是他没有料到,阿帕基是他身边背叛的种子,早在一次维护中,就被无知无觉地植下“不可伤害布加拉提”和“监视”两条命令。

 

那发狙击弹的来源不是黑帮,而是警局;他们在巨大的阴影下溃不成军。

 

 

 

“但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你自己突破了屏障,萌生出了……自我意识。”布加拉提说着,从喉咙里咳出血:“自我意识。一种会让你不听管教,会让你做梦的东西。在他死后,你不知为何继承了他的工作,也包括——包括对我复仇。”

 

“闭嘴!”阿帕基怒道:“你在失血,别讲话了!”

 

半小时前,布加拉提卧室的窗户被人破开。在他这个职位,一年总有一两回刺杀,本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这次来的是个女人,手法生疏,裙子被碎玻璃划得破破烂烂。她像头残暴的母狼那样,扑到他的床上,连开三枪。布加拉提及时把她掀翻,险险躲过。大块的玻璃碎片掉在床上,他随手抄起一片,便要直取她的喉咙。然而在看清她的脸时,他短暂地犹豫了。

 

就是这份犹豫令他胸口中了两枪。剧痛之下,布加拉提收紧双手,生生将她扼死。等阿帕基赶来,已是覆水难收。

 

“我当初没对你说实话,”布加拉提急促地喘气,“那个男人的确是来找我借钱,为了救他卧病在床的女儿,需要一笔巨款;但我不借给他并不是出于他的信誉……他过去曾在警局任职,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但挡了热情的道,很多次,很多次,多到我的尊重一点效果也没有……我的上司告诉我尽早处理掉他,不然被处理掉的就是我。”

 

“这女人是他的妻子。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是丧子的野兽的表情……因为我从中作梗,清白的生命逝去了,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他苦笑一声:“阿帕基,不用给我包扎。死在复仇的人手里,总比死在敌人的手里好,至少我有偿——还、偿还一份……”

 

阿帕基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布加拉提的话,揭露了许多谜底,可真相已不是他要探寻的东西。他原本以为,这是个崭新的开始……可到最后,他们都是被过去束缚的可怜人,注定要为每一份犯下的罪做完全的偿还。

 

布加拉提的呼吸声逐渐低下去了,但窗外还是静悄悄的,没有救护车呼啸而至的声音。

 

布加拉提又笑起来。“别费力气,阿帕基。那种正规医院,应该早就和我的对手签下协议,估计只乐得给我做尸检吧。”

 

不该这样。阿帕基说:——为什么?我能接收、能感知……却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是善良的人,只是身在恶的泥沼里,有时不得已而为之……但为什么你临死了,却没有人来救?

 

你怎么会想救我?布加拉提反问。坦白地说吧:我将你捡回来,就是在等你的复仇。我知道你一定会想起来,你是会被苦难触动的人,无法置之不理;而我无法忘记曾被我毁灭的人。我救回你是必然的,就像太阳升起那样必然。

 

我不是——我不是人。布加拉提,你很清楚这点。

 

噢。布加拉提说:阿帕基。你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明白!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布加拉提,我与人有什么区别?阿帕基断断续续地说着,紧紧抓住他变冷的手:求你了,布加拉提,告诉我吧。只有你能告诉我了。

 

布加拉提气若游丝地摇头:你说错过一句话:事实总是不止一个。在一件事上做错的人,或许做对了另一件事。善恶功过,如何度量?若不能度量,又谈何相抵?该受什么奖赏,又该受什么惩罚,该上天堂,还是该下地狱?你和我相处,见到我好的那面,就能断定我不该死吗?

 

阿帕基。只有人会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止步。奥德修斯装疯,在地里撒盐。阿伽门农在他的犁前放下他的儿子,他不忍犁过,便被识破。你正是克服了人性弱点的产物,如今为什么犹豫、为什么困惑?

 

我要死了。他说。阿帕基,答案就在我带你来的那间诊所。你的朋友死后,我保管了他的所有遗物。有个东西,或许可以帮到你……

 

布加拉提忽然努力地抬起头,在他耳边说了一串数字,嘴唇几乎是贴着耳廓蠕动的。不待阿帕基再问什么,他便身子一沉,头歪过去;阿帕基再听,只能听见静谧的夜晚自窗外流淌而过。

 

 

 

他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个地方,没有锁门。不出一天,布加拉提的死讯就会传遍整座城市。他戴上帽子,穿起那件风衣,在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敲开诊所的门。

 

医生从门缝里看到他那双眼睛,露出了然的表情。阿帕基说出数字,他便领他上楼,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掏出一只。

 

现在还用传统锁的不多了,但比起刷卡,显得更庄重。老头神神道道地说:你不这样想吗?

 

阿帕基说:是啊。一瞬间,他看见医生花白的眉毛下,一双机敏的小眼睛一闪而过。他拆下那支钥匙,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给你了。医生说着,自顾自背着手离开了。阿帕基站在那里,定定地握着钥匙。在医生的白大褂下,穿着肃穆的黑衣。

 

“忧郁蓝调。”他低低地说。

 

他和布加拉提一起走进屋里。这里不如他想的那样拥挤——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他的搭档——朋友,活到最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了。正义如他所愿那样,榨干了他的所有价值。

 

布加拉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丢了什么。阿帕基学着他的动作,也拉开那抽屉。


《肖申克的救赎》里,男主人公逃走后,狱长在自己的保险箱里找到一本圣经。

扉页上写“得救之道,就在其中”;里面藏着一把小小的鹤嘴锄。

 

一枚小小的、不足硬币大的东西躺在里面。阿帕基拈起来看了,意识到那是他太阳穴上的灯。布加拉提第一天领他回来,就是这样用刀撬去了他作为仿生人的最大特征。在那之后,他在街上行走时,没人再认得出他与人的区别。

 

他就站在那里。和布加拉提的影子,肩并着肩。

 

良久,从他手里传来咔哒一声。灯在他手里,被攥紧的拳头捏得粉碎,从他指缝间,漏下沙一般的晶亮碎片。

 

 

 

 

 


我在2.26想到这个故事,今天是3.8。

一万四千字,写了十天。实在是太痛苦、太痛苦了。

如果你也为这个故事感到痛苦,就当做是我们短暂地心意相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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