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你的瀑布发声

老板(迪亚波罗)莓,有捏造,ooc

福葛在遇见布加拉提之前,先遇见了迪亚波罗的故事。

“纳索”取自原作老板假名“索里特.纳索”。

看看露老师 @露山 给我画的图呢!


——


六点的钟声一过,福葛便从桌旁站起,走到镜子前。这是一面很大的落地镜,正对着窗户,照见黑黝黝的地平线试图吞噬一轮夕阳。一些金黄的余晖被挤出来,汁液般散落在建筑物的穹顶上。

 

福葛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正装,又配了深色的领带。就算是他去大学面试时,也没有穿过这样周正的衣服:没有那些被精心挖出的洞,也不用绿色来衬他的眼睛。他堪称肃穆地整理衣领,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即使用手去碰也不能让那块肌肉放松分毫。

 

宅邸里的佣人全都消失了,连一声吆喝也听不见。福葛走过中庭时,发现那些尽职尽责的看门狗都闭着眼睛,项圈松垮地缠在它们的脖子上。有一只睡在走廊边,在他走过时懒懒地抬了抬耳朵。这就是全部了。

 

夕阳西下时,一切都沉入晦暗不明的阴影,那种阴影有说不出的魔力,像攥住海绵那样紧紧攥住所有活物,令他们不能思考、也不能发声。他父亲办公室的窗帘紧紧拉着,里头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威尼卡.多比欧就站在那扇大铁门的背后等他。见到福葛走近,他便远远抛来一个闪着光的小东西。福葛接住,发现那是大门的钥匙。

 

“你怎么——”福葛说:“……还是算了。”

 

锁发出驯服的咔哒声,在他手里打开。他要去赴一场宴,悄无声息,就像辛德瑞拉离开继母家。只是没有南瓜车,没有白骏马,只有一辆黑色丰田,还有一位笨手笨脚的引路者。

 

潘那科塔.褔葛十三岁进入大学,十四岁就在人生简历上留下漆黑一笔。被他殴打的教授被秘密送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有几个好奇打听的学生,全都被或明或暗地警告;流言传播开来,分成各色版本,像水渗入干涸的土地,很快被暴烈的太阳蒸发干净。他即日退学,留在家中,靠翻阅一些索然无味的哲学书籍打发时间。

 

不需要父亲告诉他,福葛也十分明白:他只需要这样碌碌无为、销声匿迹地过上几年,就可以以一副崭新面孔重新出现,再续天才生涯。

 

福葛推开门时,心里仍有微小的震慑。他原以为推动大门时,会发出警报似的刺耳声音,一瞬间唤醒所有的佣人、狗群、还有他沉默的父亲;但那声音并未如期而至。这缺席使得他把最后一点回头的机会也放跑了。他踏出门外时,多比欧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

 

“请这边走。”他说。

 

福葛把那枚钥匙紧紧攒在手心,金属的触感令他头脑清醒。他厌恶多比欧的这副表情,因为他曾见过一次。属于胜利者的表情,充满不自知的羞辱意味,他一回想起来,就被深刻的挫败困住。福葛想,要杀掉面前的这个人很容易、很容易……他稍微动一动脑子,就可以想出六种令对方“意外身亡”的办法,可以使那张讨人厌的雀斑脸永远消失。只是,假如那样做了,一切皆成泡影。

 

聪明人不做无用功。福葛撇过脸去,矮身上了车。

 

威尼卡.多比欧。玫红色头发,淡粉眼睛,满脸雀斑,有一绺刘海在颊边晃荡。身份证上写他已满二十二岁,下个月就过生日;但目测来不会超过二十岁。智商平平,温和,有些神经质,但总体来说还算正常。

 

这些特征都平凡无奇,除了一点:他是福葛的心理咨询师。

 

多比欧坐上主驾驶,拉好安全带,又从兜里抽出一条黑色的长丝绸,放在膝盖上叠了两层。

 

他扯着那条丝带的两头,伸到福葛面前。福葛瞥了一眼,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这是老板的要求。”多比欧公事公办地强调:“老板是个注重隐私的人。”

 

他用一种极其私人化的口吻描述着所谓的“老板”。福葛看着,想到书房里发生的事,一阵恶寒窜上心头。他劈手夺过那条丝带,蒙住眼睛,在脑后打了一个活结。

 

多比欧把手伸到他眼前,冷不丁弹了一下指头。见福葛毫无反应,才放心地靠回座位。

 

福葛在心里响亮地嗤笑。即使视野受限,他也可以通过行驶的时间和左右转的方向判断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用提这条蒙眼布甚至还能微微透光了。

 

“啊,对。”多比欧说:“老板特意强调过,我差点忘了,真蠢!”

 

猝不及防地,一块浸满麻药的柔软手帕捂住他的口鼻。福葛闻到苦味,立即屏息,但为时已晚,眼前色块闪烁,他昏迷过去。

 

 

 

威尼卡.多比欧。福葛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间不大却却陈设精致的会客室内。这里是离笼栅最近的地方,有钱人家的少爷曾在这里无数次地站起、握手、鞠躬、献宝似的回答一些难题。会客室是他唯一可以见到陌生人的地方,而他们大同小异:惺惺作态、浅薄无知,福葛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女人昨晚在哪个喷水池跌倒,男人清晨在哪张床上醒来。

 

但多比欧不同——他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那并非远离上流生活的凡夫俗子的气味,而是一种更加底层的东西,就像包裹蜡烛的黑暗,可以轻易被赶走,但只要松懈一分,就会卷土重来……但是他的眼睛诡异地清澈,令人困惑地一无所知。

 

他自我介绍时说:我是您的心理咨询师。福葛少爷,您称呼我为“多比欧”就好。

 

福葛点头,与他握了手。那只手干净整洁,不像杀过人,却给他一种触摸腕足动物的错觉。

 

资格证没什么问题,正规标准,却令福葛心里那条警戒之弦被来回拨动。十四年来,有无数人走进福葛家的会客室,腰缠万贯,或是手握大权,都是他父亲需要点头哈腰恭维的对象。每到此时,福葛就会成为父亲腰间的一柄配剑,有华丽的剑鞘和镶宝石的剑柄,人们欣赏刀刃上的寒光,赞美其削铁如泥的锋利,却从不让它见血。

 

他是他父亲嵬集来的宝物之一,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展示给一位名不见经传、年纪轻轻、身份可疑的心理咨询师,放任一个陌生人来触摸。

 

但多比欧的确坐在那里。每到周三下午,他们就在书房里见面。那不勒斯的阳光透过两人高的落地窗直照而入,堪堪停在地毯边缘。在两张沙发之间总隔着一张标准规格的象棋桌,白子和黑子都用相应的大理石雕成。每当多比欧请他讲些什么,福葛便一边与自己下棋,一边漫无边际地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假如多比欧能从这些句子中看出名堂,要么他是个不世出的心理学天才,要么他是个骗子。福葛倾向于后者:他与多比欧玩过一场棋,对方走出的步法业余得为他所不齿。这层伪装漏洞百出,却欠缺应有的动机。

 

既然多比欧欠缺做记者的敏锐,那么或许是老福葛派来的间谍,来试探他是否仍愿意做一支华美佩剑。这理由看起来可靠得多,值得一次冒险。

 

福葛躲进父亲书房的衣柜里,小心不在任何高定西装上压出褶皱。在他小的时候,他经常躲进去,因此知道柜门上有道不大的缝隙,可以直直望见办公桌。这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周,每到此时,多比欧都要来到这里,与他父亲对谈。

 

心理咨询师如期而至,像个主人那样拉上办公室的门。福葛睁大眼睛,看他站到一旁的资料柜前,拉下作为暗栓的书本,露出后面银灰色的保险柜。

 

事情发展得太过出人意料,福葛原想要挟多比欧让他也为自己工作,却没想到对方属于一个未知的第三方。他的脚紧张地乱动,踹翻一只水牛皮鞋,发出不小的动静。多比欧像草原上的猫鼬那样警觉地抬起头,最终朝声音的源头走来。

 

这柜子不仅是柜子,更是一处安全屋。用七点六二毫米的手枪从柜门外射击,也能保里面的人安全无恙。当然,它也有从里面才能打开的锁。借着多比欧拉门的力气,福葛猛地推开门,与他滚做一团。

 

他父亲认为:在地毯上玩耍是狗才会做的行径。假如可以,他也不想在这张绣工精致却散发富人臭味的地毯上与人搏斗。多比欧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但仍然比不上突袭得手的福葛,被脸朝地摁住,后脑勺上几乎压了一个人的重量。

 

“别动!”福葛奋力保持着平衡:“我只问几个问题!”

 

多比欧稍稍安静了一瞬。但那只是一时屈从,他挣出手来,一把抓住福葛的脚踝,将他整个倒提起来。他一手抹去人中上的鼻血,一边喘着粗气。福葛天旋地转中,发现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更加强壮一些。

 

“都是你害的。”多比欧瞪着他:“我要被老板骂了!”

 

“老板?什么老板?”福葛努力卷起上半身,好让血液不要一股脑地向脑子冲去:“你不是我父亲雇来的间谍吗?”

 

多比欧反问:“什么间谍?我只听从老板的……”

 

“这不是重点!”福葛语速飞快,“谁是老板?”

 

多比欧上下打量他。一瞬间,他似乎摆脱了那具半生不熟的躯体,露出真实一隅。

 

“这我不能告诉你。”他说。“你才十三岁吧?”

 

“我十四了。”

 

“那么,你十四了。”多比欧说:“你活够了吗?”

 

说这话时,他眼里露出凶光。福葛不言不语,忽然一拳砸向他膝窝。多比欧措手不及,趔趄一下,被福葛挣扎带动,摔倒在地。

 

“我会一点自由搏击。”福葛说着,顺手抄过台上一樽玻璃塑像。“我没想害你,但你要杀我,我会努力拖你陪葬。”

 

两个人的额头都渗出汗珠。多比欧连摔两次,说话时,血沫从嘴角掉下:“你要——你要问什么?”

 

“你老板是谁?”

 

多比欧像濒死的鱼那样翻了两下眼睛。福葛恼怒地用雕像捅他的后颈:“别装傻!我要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还有来我家的目的!”

 

青年张了张嘴。福葛谨慎地弯下腰来,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却说:“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没有人会不知道这种声音。福葛猛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桌子上的电话纹丝不动。真正在模仿电话铃声的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猛然间,他被掀翻在地。多比欧,看起来远比刚才要高大、健壮,却仍然有一副天真面庞,朝福葛缓缓走来。

 

“电话呢?”他梦呓似的说:“我听到电话在响。喂,你听到了没有?”

 

 

 

福葛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蒙眼的布依然盖在他脸上,但四周的气味显示出这是个古旧的地方,和充满汽油味的汽车内衬不同。福葛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捆在了椅子上。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叫道:“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他故意用了力气,声音刹那充斥整个房间,又迅速被隔音的软垫吸收。福葛猜测这里应当是一处密闭的私人空间,或许是酒馆的底下包厢。但他听不见任何喧闹,不好乱下决断。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我原本担心麻药的剂量太过,会让你一睡不醒。看到你如此有精神,倒叫我十分放心。”

 

福葛沉声道:“您是‘老板’。假如我没记错,就是您邀请的我。”

 

“是的。但来不来的选择权在你手上。”那声音说:“我没说错吧,潘那科塔.福葛?”

 

福葛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摁住嘴唇。那感觉像深海里的东西,潮湿、泛着腥味……不是鱼腥味。可除了新猎来的毛皮和海产以外,还有什么东西会发出那种味道?

 

“和我好好打个招呼。”对方和蔼地说道:“只有你先将我当主人尊重,我才能将你作为客人善待。”

 

福葛感觉自己尚未凸出的喉结正在喉咙里焦虑地上下滚动。他心里的一部分正在督促他咬住那根手指,然后低下头来一口折断。但理智的那部分抢占先机:

 

“初次见面。收到您的邀请,我感到万分荣幸。”福葛说:“应当如何称呼您?”

 

手指轻飘飘地离开了。“你愿意喊我‘老板’(Boss)吗?”

 

福葛犹豫着答道:“我并非您的属下,不敢逾越。”

 

“也是。那么,你就称呼我为纳索。‘纳索先生’,这样如何?”

 

这是个假名,福葛几乎是立刻下了判断。但他仍然顺从地答道:“纳索先生。”

 

“欢迎你来,福葛。”纳索说着,替他解开了蒙眼的绸带。“即使隐姓埋名如水手辛巴达,也会在客人面前袒露真容。你大可将这视作一种荣耀。”

 

福葛眨动眼睛,抬头一看,立刻僵在原地。这种僵硬微不可查,只是一阵沿着脊椎窜起的凉意,并不源于男人一头带斑点的长发,而是源于他胸口别的那枚金色徽章。

 

热情(passione)。意大利最大、最有权势的黑手党之一。与传统的西西里黑帮不同,热情并不依靠家族系统运作,但他们之间却有比血缘更密切的纽带,是一支无孔不入、摧枯拉朽的军队。之所以福葛熟悉这些,是因为他曾看过佩戴相同徽章的人进出他父亲的办公室,而当他们离去时,父亲殷勤地一直远送到门口。他一时失误,打开不能进入的门,现在进退维谷,或许暗处就有一道激光对着他的太阳穴。

 

化名为纳索的男人笑了笑。他面容惨白,恶毒且阴郁,嘴唇又是深色的,看上去像是白纸上一道精心描画的弧线。

 

“你在担心我会伤害到你吗?”

 

“我担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福葛苦笑:“我已经在这里了。您不如快些展开,说说请我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放眼意大利——不,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在十三岁就越过大学门槛?”纳索道:“我此生没见过这种天才,因此好奇。——能说服你吗?”

 

福葛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应。纳索察觉到他的抗拒,反而笑容更甚:

 

“看看你。说实话吧,潘那科塔。多比欧汇报的你那些精心粉饰、狗屁不通的废话,我已经听厌了。说句实话,让我知道你的舌头上没有连着线。”

 

“您原来知道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瞎编的。”

 

“我当然知道。”

 

“您会后悔的。”福葛粗暴答道:“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的手和脚都没感觉了,而且很冷。假如可以,我想早点从这里离开。”

 

纳索用一种堪称欣赏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很好。过一会儿,我会帮你解开绳子。但你得先忍受一会儿我的长篇大论。”

 

福葛怀疑地盯着纳索。这个人多大了?四十岁还是三十岁?他跟多比欧是什么关系?福葛从未见过他,他在热情中属于什么层级?还是说那只是糊弄人的装饰,为了恐吓他?这间房间灯光灰暗,只摆着一条长桌;四周都拖着厚实的天鹅绒帘子,深红近黑,像川端康成笔下少女与老人同寝的房间。

 

念及至此,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件事过去一年有余,他本以为自己快忘记了。

 

只听纳索说道:“我请你来,不过是希望与你结下友谊。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将来一定不会平庸。只是你的父亲将你视作皇冠最中间的那块宝石,不肯轻易示人,才让我出此下策,诱骗你到这里。”

 

他顿了顿:“使你受了颠簸,请接受我迟来的歉意。多比欧应该和你说过,我注重隐私。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对你也没有好处。”

 

福葛敏锐地眨眼,察觉到纳索并不像他所显现得那样友善。他对福葛说的所有话,像推销员接起电话便换上一副笑脸,并非出自真心。潘那科塔.福葛有一双锐利眼睛,却仅能识别纳索是“危险的人”,无法看得更深。没有什么比知晓危险将近却无从反抗更可怕的了。他谨慎地点头,用余光瞟向四周。

 

“对于黑手党来说,友谊必先用友谊换得。”纳索道:“我曾设想过,假如与你见面,应当送你什么才能表达我的诚意。这原本不难,只是你太过聪明,又家世富裕,想必一般的礼物根本无法令你满足,令我困扰许久。直到上个星期,才找到合适的赠品。”

 

纳索转身,走到长桌尽头,按动桌上的一枚按钮。霎时,四面八方传来杠杆和履带的响动,右边墙上的帘子自动分开,露出用黑漆漆过一遍的铁栏。随着一声脆响,一盏大功率的日照灯直直照出里面的景象。

 

褔葛颤抖起来。纳索贴心地替他转过椅子,将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男人用一种可亲可憎的语气询问他:“我希望你喜欢。”

 

那并不是什么关押着珍奇异兽的笼子,而是实打实的一间牢房。散发霉味的床褥,脏污的便器,以及一面隔绝自由的栅栏,这就是褔葛所看见的。当然,还有被拷在铁栏杆上的人,嘴上贴着胶布,一只手露在外面,已然破皮充血。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脸,潘那科塔.褔葛无法忘记的那张脸。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他的声带僵硬,紧绷得几欲碎裂。纳索的两只手(海洋生物一般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头,道:

 

“两个星期前,我在米兰的下属向我做例行汇报,并发给我一份名单,请我过目。那份名单上都是要死的人,因此总是交给我决断。”他说:“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名字,随后便记起来,他就是一年前从博洛尼亚大学引退的法律系教授。至于我为什么会记得……”

 

“他的隐退理由是‘因意外伤及头部至脑震荡’。”褔葛抖着声音接上话:“在事件发生的两个星期内,所有报道全都统一口径,采取了这种说法。”

 

纳索赞许地看着他。“他在我辖下的一间赌场里豪赌,欠下高利贷。管事的和我说,他怀疑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他的怀疑所言非虚。两星期前是他的还款死线,也是他的生命之终点。”

 

“那他为什么——”褔葛话说到一半,脸色忽然惨白:“你、不、你该不会是要——”

 

纳索没有替他补完整句话的意思。灯光从他头顶簌簌而落,褔葛只看得清一副瞳孔碎裂的非人眼睛。锁链撞在栏杆上,发出惹人生厌的声响。

 

“放我走。”褔葛哀求道:“我会把一切都忘掉。我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纳索轻轻摇头。他撩开外套,露出一把插在枪套里的左轮,保险栓上闪着一道暗色。

 

褔葛看到那枪,刹那陷入对末日将至的深刻恐惧,因为那并非是要杀他,而是要逼他杀人。纳索把枪放在他大腿上。

 

“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褔葛说:“拜托——拜托,我——”

 

纳索弯下腰来,替他解开四肢上的绳子。他的左脚甫一放松,便逃命似的朝前一踢,带着凳子跌倒在地。凳沿紧紧压在他小腿上,痛得他大叫出声。纳索揽住他的膝盖,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褔葛在他手臂里连连发抖,像流浪猫走在十二月的雨中。

 

最后一道绳子被解开时,褔葛没命地逃向另一侧。这三处帘幕中,可能全部有门,可能一扇也没有,但在这种情况下,决策不该被交给理智,而该被交给本能。那张帘子后果然有一扇门,褔葛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把,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一双手伸过来,温柔地包覆住他的手指,令他想起那个图书馆、那本百科全书、贴在身后的热度——

 

他向后挥出一拳,没有打中任何人。纳索冷酷地站在原处,袖手旁观。

 

门打开了,门后是一面墙。褔葛滑坐下来,被抽空了再次尝试的勇气。他战栗、敬畏、恐惧地看着纳索,看对方向他走来。

 

“你在害怕什么?”纳索问。“我把复仇的机会交在你手上。就算你不杀他,他也不得不死。热情会为你替下一切污名,何况他不是什么无罪之人。”

 

褔葛摇头,眼睛干涩而想要流泪。此时此刻,他像个普通的十四岁孩子那样在危险面前蜷缩起来,紧紧抱住双臂。

 

“你是害怕手上沾血,还是害怕他?”

 

“我害怕你。”褔葛颤声道:“无论你认为这是怎样的礼物、怎样的慈悲……都不是我能接受的!我想回家。”

 

纳索挑了挑眉毛。“你害怕我,这很好。假如我只是想要一个下属,那么现在已经足够了。但此次和以往都不同,我想要一个亲信。比多比欧更加能干、聪慧的亲信,可以做我的耳目,像暗影一样潜伏。”

 

他拨开褔葛额前的乱发:“你的家族将会因为你被热情赏识而感到骄傲,而你的才华也能在这里得到真正的成长。这难道不是你不逃跑的真正理由吗?”

 

纳索挨得非常近,只要褔葛一伸手,就可以用钥匙挖出那颗异样的眼球。但他的手指发抖,他的心也发抖。疑惑间,他不禁思考: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不走?他并不在乎那个家,也并不认为假如热情真的想要窃取什么,是几个保安所能拦下的。纳索——热情——给予他极大的自由,从来没有威胁。猫为何要在乎老鼠怎么想?他们想做,就能做成,只是如今纡尊降贵,等待褔葛踏出那一步罢了。

 

越过纳索,他可以看见牢房里的那张脸。面颊瘦削、胡子蓬乱,丝毫看不出当年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是褔葛一看到他,便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过身体,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涌上心头。

 

“来下棋吧。”纳索忽然说道:“假如你犹豫不决。我听多比欧说,你下棋是一把好手。”

 

 

 

他们约定:谁若输了,谁便去杀死那人。无论如何都要死的生命,显得更加无足轻重。纳索将弹匣里六发子弹退去一半,放在棋盘边上。

 

“这样,就交给命运决定。”他说。“你扣下扳机时,仍有二分之一的几率不会沾血。”

 

他显得宽容又大度,似乎根本不在乎真正的结果。褔葛不解其意,却也只能坐下。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又活下来,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在死囚的面前下棋,近得能听见惊恐万状的呼吸声。

 

棋盘和棋子都是定制的,用红色代替白色。他们们丢一枚硬币决定先后手。褔葛执黑,走后手;纳索执红,走先手。第一枚卒落在e4上。

 

褔葛问:“您为什么选择我?”

 

“哦,这很难说。”纳索道。“我有一种直觉。”

 

“您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不该是靠直觉。”

 

“但有时,只有直觉才可以依赖。直觉帮我挡过两次暗杀,一次突袭。”

 

褔葛怀疑地看着,拿起王后。

 

“总该有什么理由。就当是说服我。”

 

红王走到f1。“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得看您对朋友的定义。”

 

纳索低低地笑了。“潘那科塔.褔葛,你狂妄远超一般人。你胆敢怀疑教父献上的友情?”

 

听到“教父”,褔葛并不如自己预期那样惊讶。种种迹象表明,他面对的男人,正是传闻中从不显露真容的热情教父本人。力量的悬殊差距,反而令他安下心来。

 

“我不怀疑,”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将马移至h5。“只是好奇。”

 

纳索吃下他一枚主教,露出愉快的表情。“你有过朋友吗?”

 

“很难说。”褔葛道,“您知道我在上大学。当所有人都用打量珍稀动物的眼光看你时,你很难和谁做朋友。”

 

“我又何尝不是呢?”纳索将王挪至e2,此时他已损失五枚棋子。“我和你一样,只是我们在不同道路。同为野兽,你被囚禁,而我称王。”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褔葛停下了手。

 

“我没有被囚禁。”

 

“噢,不要这样。”纳索道:“一年以来,你有多少次迈出过那栋豪宅?”

 

“我从小就被那样养大。”

 

“正常吗?你不过十四岁而已。我猜你从没出去好好玩过,只能欺骗自己,把侍候花草和在马场驰骋当成娱乐。”纳索怪异地转动头颅,发丝从他的一边肩头滑落到胸前:“不……不对。”

 

“请您专注。”褔葛隐隐怒道。他后车马象齐全,几乎胜券在握。

 

纳索接在他之后,跟出一手,兀自滔滔不绝。“你从来没亲自开过门吧?你是门就在那里,却不会去开的人。即使知道门没有落锁,你也不会去碰。你知道吧,驯养大象的方式,从小就用铁链拴住,让象挣扎到绝望,然后等他们长大……”

 

褔葛猛地拍了一下棋盘。他手劲不大,却足以震倒一尊棋子。纳索捡起掉落的红色国王,露出常人不会拥有的邪恶笑容。那是看见结局的胜利者才会有的表情。

 

“……不管锁链多细,它们都不会再逃跑。”他不无遗憾地说道:“看来没错,你并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一条家犬。”

 

“你他妈的说够了没有?!”

 

纳索轻而易举掐住他的下颌。那种潮湿的触感和那古怪的腥味又来了,像深渊的魔物翻起一只眼睛看他。褔葛目眦欲裂,仍难前进分毫。钥匙从他手里跌落,掉在棋盘中央。

 

“看看。”纳索怜悯道:“你疯起来,甚至敢用钥匙杀人。理智使你像个懦夫。”

 

“我不是懦夫!”

 

“那就杀了他。”他拧着褔葛的头,逼他看囚笼里的那个可怜人:“潘尼……可怜的潘尼。你看他的时候,我能从你身上感觉恐惧。你不想克服恐惧吗?”

 

“你不想走出笼子吗?”纳索说着,向他一只手中塞上枪。“反正按照规则,你也输了。”

 

褔葛惊恐地低头,正看见红王轻轻一踢,换走他的黑王。他的第一反应是纳索作了弊:但所有的棋都在原处。被吃掉的子数目和种类也都相同。他空有一身防备,却被猝不及防击中核心。那种腥味,他猛然间明白过来:是血的味道。多比欧身上有,纳索身上有,而他很快也要与他们一样。

 

“不——不。”褔葛说:“我不会杀人——我没有——”

 

“只有二分之一几率而已。”纳索皱起眉头:“不要弄得像你也要死一样。褔葛家都是些软蛋废物吗?”

 

“你不懂!”褔葛咆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和你是一类人?我根本——我和你根本不一样!我将来会去做教授、政客——任何一个行业的专家,我会去美国,去读博士,进上议院——”

 

“撒谎!”纳索吼道:“不要对我撒谎,潘那科塔.褔葛……我知道你,因为我们一模一样。只不过我能面对自己的欲望,你却不能,你只想着爬也要爬到光明的地方去,满以为山顶就有解药……可是山顶那样荒芜、那样小,太阳出来时毫无遮挡,你怎么知道日出时,你会不会死?”

 

“你被欺骗了,也养成了欺骗他人、欺骗自己的恶行,丝毫不管有益有害,只是一味想着要如何活在目光下,变成值得称赞的对象。只有玻璃展柜里和笼子里的东西才会在乎这些。”他恶狠狠地捏着褔葛的下巴,“我叫你来,是不愿意见到黄金被埋没,狮子死在笼里。你内心那样强大的力量,只有我才能为其套上辔头。”


“可我……”

 

“嘘。比起你本身,我更在乎你能做到什么。”纳索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人们将你视作早抽芽的树,一个早熟之奇迹。在我眼里,你是还在泥土里长眠的种子。我是有眼光的人,知道你是一颗好种子。只不过落在其他人手里,只会留得被啃食的下场;等到风暴一来,就被随手抛弃。你要是受我灌溉,又会如何?”


蛇对夏娃说的话,也不过如此。吃下吧、摘下吧、越过吧。若人没有罪,自然不会被欺骗,可褔葛很清楚,他身披枷锁,不然为何来到罪恶之王的宫殿中?就像杀人者认得出杀人者的眼睛,在冥冥之中,这场宴会已然注定。

 

褔葛颤动嘴唇。他有种预感,那是天命一样的预感,仿佛上帝向他指明一条通天大道。那些门、那些锁。那些前尘旧事,那些困扰他的、摧毁他的。他的野兽从此不在笼子里踱步,而是去奔跑,去撕咬,在月夜下长声嚎叫。他拉开保险,纳索放开他。

 

褔葛走向笼子。在长久的争论中,胶带被唾液浸湿,失去黏性,脱落下来。那个教授(如今是“前教授”了)看到他走近,自以为获得一线生机,用那只被绑在外面的手,虔诚地抓褔葛的鞋尖。

 

“潘那科塔!”他说:“潘那科塔——你曾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你还记得吗?你在诉讼法学的天赋,几乎无人能比。我还——我还替你改过论文。”

 

褔葛拨动转轮。他的面色平静、安详,像春日的湖水。

 

“用百科全书砸您的脑袋,”他不动声色地挪开鞋子:“很抱歉。我不该那么做。”

 

男人的脸上出现一丝曙光般的神色,又听到他说:“我的确应该用一种更简洁的方式。”

 

转轮停下。意识到不对劲的男人想逃离栅栏,却被褔葛喝止:“假如您不动,我只开一枪。假如您乱动,我就把子弹全部用掉。”

 

他的脸上有光。一种堪称神圣的光,那是由深红的帘幕、刺眼的灯、还有他内心的野兽一并铸就。他像走在宴会中的红死魔,用一种无坚不摧的步伐杀害所有人。

 

“潘那科塔!——潘尼!”那囚徒哀告似的呼喊:“那些对你做的事情、我忏悔——我有忏悔,我去教堂做了祷告,神也原谅我——”

 

“但是恶魔(Diavolo)不原谅。”纳索说。

 

他为这个蹩脚的双关语笑了;接下来,就是一声枪响。

 

 

 

深夜,窗外下起雨来。雨滴爬过窗户,在福葛胸口留下一道蜿蜒透明的影子。

 

他的手在发抖,但并不出于恐惧。或许是因为兴奋,或许是因为被压抑许久的向往终于找到纾解。有一只野兽在他心里,温柔地沉睡,脖子上有一条荣耀的项圈,任他驱使,也任他的主人所用。长久以来,福葛靠压制这头野兽过活,用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困住它;如今,有人将他从这无尽的事业中解救出来,他得以省下这部分力气,甚至感觉心跳都比过去更加强壮。

 

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信神——很长,几乎从没有过,十四年来,难得有一次发乎真心。时至今日他仍然不信基督,却有另一份信仰藏在深处。光明不能救他的,暗必能救;迪亚波罗许诺给他的一囿园地,远比他家中所能给他的大,为着这份宽容,福葛愿意蒙骗自己那就是天空。

 

次日,潘那科塔.福葛离家出走。

 

 

 

 

 

 

「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 诗42: 7 〗所有的深处,只能因着深处的呼喊才能有所响应。浅的东西,永远摸不着深的;在外面的,也永远摸不着里面的。深处只能与深处响应。

猜猜莓杀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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