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阴魂不散

粉红亲子

有点血腥

 

——

 

特里休.乌纳本周结束巡演,获经纪人恩赦得到两天假期。假期开始前一晚,她拖着行李箱驱车回家。这幢房子坐落在别墅区深处,独栋装修,保安系统完善,符合一切名流对隐私和富裕的要求。只是有一点不同,特里休踮着脚越过齐踝高的杂草时心想:没有钟点工每天按时上门打扫。

 

门口报箱已被塞得爆满,还有两份躺在地上。扶手上全是灰。特里休弯下腰抽报纸的时候,发现墙角已经有一处渗水发霉了。她母亲和她说:一幢房子,假如从未住过人,就不会变旧;但只要住过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人去楼空后,房子就会以千百倍的速度衰老。她耸耸肩,把报纸夹在腋下,斜着身子顶开了门。

 

屋子里一股怪味。特里休把行李箱靠在门边,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一封信。passione的火漆印赫然在上,像一块凝固的血瘢。无需签名她就知道,是乔鲁诺.乔巴拿的亲笔信。按照他现在的身份,称他为“唐.乔巴拿”或许更合适。这封本该是最高保密等级的信就这样大喇喇地躺在她的桌上,坦然不设防,令人几乎以为上面涂了一触即死的毒药。

 

特里休毫不避讳地用做了法式美甲的手指挑去火漆,撕开信封。里面有一张便笺,看起来是随手撕下来的,还带着毛边。乔鲁诺精细的字体赫然在上:

 

已妥善处理。特此告知,望一切都好

 

没有署名。特里休把那张纸放到灯下看了看,只看出这句话是用万宝龙钢笔写的。她捏捏信封,才发现里面还有两张纸。纸质格格不入地恶劣,是真正的便签纸:但她毕竟今年已经二十二岁,踏入娱乐圈五年有余,只看一眼就明白,那是记者会用来速记报道的纸张。尤其属于那些不能明目张胆上前采访记录的记者。想到这里,她警惕地望了望窗外。

 

除了摇曳的树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想了想,还是小跑着拉上了窗帘。那两张纸她草草扫了一眼,只看到“谋杀”“藏尸”几个加了感叹号的大字。另一张纸上大部分都是涂画掉的字句,其中有“情人”二字格外显眼。

 

现在她明白为什么乔鲁诺会出手了。当年特里休第一次站上选秀的舞台,乔鲁诺便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自己不会干涉她的演艺生涯,于好于坏都不会。但假如到需要他和他麾下力量的时刻,他也会毫不吝惜地帮忙。特里休笃信他的为人和判断力,因此除了感谢无话可说;五年来,他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杀人这件事,不可能是炒作的手段。乔鲁诺对她报以相似的信任,也不认为她会犯下命案,才替她拦下。

 

但更重要的是——特里休想——那可是乔鲁诺.乔巴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事实真相?

 

附一张照片。很模糊,多半是偷拍而来。特里休踢掉鞋,赤脚走进厨房,给燃气灶点了火。信封和信纸都被一并烧毁,剩一张照片被她抓在手里。特里休跑上楼去,一脚踏进血泊之中。

 

迪亚波罗死在楼梯口。她蹲下来数了数,发现他身上各处共有六个弹孔。这些贯穿伤极大的阻碍了他的再生,足以让他保持尸体的状态直到她回来。特里休猜到是谁执行的这项任务,感激地笑了笑,又下楼去了。

 

等晚饭的时候,她左手拿着报纸,右手抱着一碗轻食沙拉上楼。迪亚波罗已经能动了,尽管动得还不熟练,样子不比一只被拎到岸上的章鱼更优雅。特里休把报纸铺开,垫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

 

“吃吗?”她问。

 

迪亚波罗缓缓地抬起脸。他面容恐怖,眼窝深陷,脸颊苍白如鬼魂,额前还有一枚干涸的弹孔。他点点头。

 

特里休从碗里叉起一片裹满沙拉酱的生菜叶递给他。迪亚波罗拽着尚不能活动的下半身,用手肘拖行着身体,努力地张开嘴,想要吃到她手中的食物。米斯达开的那几枪很管用,或许有点太管用了,他脑子还没长好,才会像这样,以一种可怜的迟钝在特里休手下乞怜。

 

她大可以把这片生菜从他嘴里夺去,但没有必要。她不是会和流浪狗怄气的人,打小她就明白什么叫做身价,什么叫做品味。和迪亚波罗争执是没有品味的行为。她把碗放下,迪亚波罗就被食物吸引着,将脸埋进碗里。

 

特里休岔开腿(不淑女!经纪人吼她),看两腿之下的油印字。还是那些事。她十六岁时,报纸上就在说,科学研究取得新进展!或从某某生物上发现不死秘密。要么就是:几日几时,天空将划过百年难得一见的狮子座流星雨。

 

流星雨没有来,至少她从来没看见。就算有,她也不相信那能实现任何人的愿望。不死的东西倒是在她面前就有一个,满嘴的沙拉酱,目光呆滞,浑身是伤却永不真正死去。迪亚波罗吮着自己的头发,目光停留在地面上的一小滴沙拉酱上。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像一粒珍珠,吸引他伸舌头去舔。

 

一股力死死扯住他的头发。特里休嫌恶地命令道:不要。

 

不要这样。

 

她拿脚蹭掉那片沙拉酱,叫出辣妹,拖着迪亚波罗走进浴室。浴室里也是厚厚的灰尘,满布着人混着血的脚印。她决定忽视墙角那滩疑似呕吐物的东西,径直把迪亚波罗丢进浴缸。

 

供水系统,谢天谢地,还是好的。水洒下来,落在男人伤痕累累的躯体上。迪亚波罗眨着虹膜分裂的古怪眼睛,像个孩子那样好奇地盯着水流从天而降。有一两滴溅到他的眼睛里,他就任由它们像眼泪那样流出来。特里休洗掉浴缸里的灰,关掉排水口,用水龙头朝里放水。水一碰到迪亚波罗,就变成浅淡的粉红色。

 

不是什么明媚可爱的颜色。天上降下大雨,雨落在死尸身上,死尸也会流出这种色泽的河流。迪亚波罗咯咯地笑起来,用手指抠发根里的结块。

 

特里休想:这种感觉很难直接言明。你的父亲过去司掌整个亚平宁半岛最有权势的黑手党家族,想要在教堂地下像掐死一株玫瑰那样轻易地掐死你。如今他是你楼上的一条濒死之犬,你反而光芒万丈,建在他的伟业废墟之上。多完美的闭环,每个人的仇恨都有安放之处,每次复仇都能找到该落下刀刃的对象,谁都亏欠谁就是谁也不亏欠谁。

 

人类终其一生追求的平等就这样实现了。

 

迪亚波罗静静地在水里坐了会儿,水此时漫到他曲起的小腿上。在他脊柱上,一道刀伤正在愈合,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响。特里休抱着双手在旁边站着,等着他从浴缸里跳起来。那时,辣妹会将他打得足够软,软到能像泥一样流进下水道里。

 

水流逐渐变得清澈。迪亚波罗翻过手来,出神地盯着手背上嶙峋的纹路。就那样过了十分钟,他才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来看着特里休。

 

他额头那个弹孔已经长好了。

 

“你去哪了?”他问。

 

“工作。”

 

“唱歌?”

 

“不止是那样。”

 

迪亚波罗低低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傍上那个新人,可以做教父的情妇,从此之后吃穿不愁了呢。”

 

话音未落,他的头骨凹下去半块,像水气球似的软趴趴地盖住了他的一边眼睛。辣妹收回手。

 

“我现在下去拿把剪刀,能把你的脑袋剪开。”特里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你想吃自己的脑子吗?我可以给你个碗盛着。”

 

迪亚波罗毫不在意似的用手戳了戳那处柔软的变形部位。

 

“可以。”他柔和地说。

 

特里休的表情因为这句话而不可自拔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杀死迪亚波罗的念头真的在她心中有了具体的形状。他已不再是王,不再有王的力量,只是沿墙而走的一条丧家犬,任谁都可以踢上一脚。乔鲁诺可以,米斯达可以,福葛可以,咖啡店的侍应生可以,没有道理特里休.乌纳不可以。这间屋子里这么多东西,哪怕只是一面墙都可以让他全身粉碎地滑到地上。

 

但她没有。她解除了能力。迪亚波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再次笑了起来。他笑时胸腔里有杂音,特里休不想思考那是为什么。

 

“你下不去手,对吧?”他了然地说:“我还是你的父亲……”

 

特里休怒视着他。

 

“你真有脸说,迪亚波罗。”她强压着火气:“是谁爬到我门前,求我收留?是谁被安顿下来后,又求我为他复仇?不是你吗,你这一无是处的废物?”

 

迪亚波罗似乎被这句话刺痛了,将双腿往里收了收。特里休有时怀疑,是否只有不断提醒他他身处于如何糟糕的境地里,才能挫一挫他似乎永不褪去的气焰。辉煌已是过去时了,迪亚波罗似乎永远也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黄金体验镇魂曲的第五个年头。五是个好数字,但又有什么区别?时间还是不够长,不够久,不够passione完全地改头换面,不够他们忘记死去的人。只要还有一日,布加拉提、阿帕基、纳兰迦的坟墓并肩立在一起,迪亚波罗就还有一日要在高加索山上受苦,白日被秃鹫啄食,夜晚又长回来。

 

那可是乔鲁诺.乔巴拿。特里休不无苦涩地想:镇魂曲是一个人所能在世上受的最大的罪,它使我的复仇渺小不能企及,显得毫无意义。我杀他,不是为了让他阴魂不散地再活转过来,纠缠我的生活,成为阁楼里的鬼魂。

 

迪亚波罗说:“我饿了。”

 

特里休说:“饿死算了。”

 

“你真不是个好饲主。”她父亲摇头感叹。

 

“你也不是。”特里休回击道:“是你让我明白,不管是做教父的情妇还是做教父的妻子,都毫无用处。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我?”

 

一阵沉默。只剩水波拍打在浴缸壁上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特里休忽然问。

 

“——什么?”

 

“别明知故问。你被拍到了。”特里休举起那张照片:“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送到乔鲁诺那里。你知道越靠近他,镇魂曲就越强,一天死上百次也不是难事。”

 

迪亚波罗盯着那张照片,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攥住照片一小角。

 

“你有没有想过这张照片为什么会流到你手里?”

 

“因为乔鲁诺。他……”

 

特里休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乔鲁诺是“为了她”做的这件事情。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有何不可?

 

“他什么?”迪亚波罗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

 

“——就算他是为了防止让你的影像流出,那又怎样?”特里休强咽下后半句话:“我有半条命是他给的。假如passione哪天需要借用我的力量,我也在所不辞。”

 

她父亲用那对破碎非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么,你真可怜。”他下了定论:“你真可怜,我的女儿哟……”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来。辣妹的手就按在他后颈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就可以将他的脖子捏成一束。但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再一次。又一次。

 

血掉进水里,很快消失不见。

 

 

 

特里休下楼,洗了手。她不会在这种地方久住,只是偶尔回来看看迪亚波罗,像看一条不讨喜的狗,只对它尽有最基本的义务。

 

可是她对迪亚波罗又有什么义务?她妈妈带着她,母女俩无依无靠地生活了十六年。此间,迪亚波罗一直销声匿迹,是意大利无处不在的暗影。这暗影是她们无法触摸也不愿触摸的。

 

特里休发狠地搓着自己的手指。水流噼里啪啦地落下,打在池壁上。

 

她应该将迪亚波罗交给乔鲁诺。早在迪亚波罗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找真正能处理这件事的人。他们会给他套上项圈,穿上拘束服,用钳子一片片拔去他的指甲。乔鲁诺知道该怎样做的。他曾是失败家庭的产物,但他走出来了,如今站在阳光下。特里休本该和他站在一起,只要她能够——她愿意——交出迪亚波罗。换个方向思考,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特里休毫无隐瞒的必要。那为什么还在拖延?

 

难道是因为爱吗?她无声地扪心自问:我爱我父亲吗?

 

答案是不。她对迪亚波罗的爱,不比对萍水相逢的布加拉提的爱更多。血缘的力量,不能阻挡父亲杀害女儿,也不能阻挡女儿仇恨父亲。

 

辣妹轻轻地环住她:嗨,特里休,好姑娘。别这样,别放在心上。你看看你,已经是这样成功了。你知道,你开演唱会的时候,所有小孩都逃课来看。他们买不起票,就在体育场的外沿眼巴巴地望着。你一出场,聚光灯就转向你。谁能说你不在太阳底下呢?

 

我。特里休心说:这种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迪亚波罗也知道……他知道我想杀了他,却永远也不能。死在他身上,永远不是终结。我们都不做无用的事。

 

她的手机此时嗡嗡地响了起来。特里休擦干手,接起电话。

 

“是我。”乔鲁诺的声音传来:“听说你已经到家了。没事吧?”

 

特里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没事。迪亚波罗没事,他好好的,他永远好好的;她不太好,却不能对乔鲁诺明说。

 

“家里可能要找人打扫一下了。”犹豫半晌,她说。

 

“福葛!”她听见乔鲁诺远远地喊:“帮我记一下。”又转回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和朋友约了饭。”撒谎。

 

“那就今晚。”教父说:“我会派靠得住的人打扫一下你那边。以及,虽然有点迟——祝贺巡演成功收官。”

 

“好。”特里休说:“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声音有没有发抖。假如有,听筒对面的人一定已经察觉了。

 

“那再见了。”乔鲁诺说:“要是你遇到任何困难,直接找我,不必忌讳。”

 

特里休再次谢过他,挂了电话。辣妹飘在半空,看她缓缓地捂住自己的嘴唇。

 

她不知道这种战栗从何而来,又该怎样消失。刚才,就在刚才,她差一点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能解除黄金体验镇魂曲吗?

 

她并不是——并不是想要逃跑。也不是想要背叛他们同生共死的九天,背叛那些恩情。只是有时,每当她躺在酒店的床上,凝视散发温暖黄光的顶灯,就会想到她的父亲仍然活在这世上。他无限地受着折磨这件事,并没有令她感到半分宽慰,相反,只是无止境的后背发寒。只要想到迪亚波罗仍在世上,能够从光碟里听到她的声音,从屏幕里看到她的影像,就足以扫去一切功成名就带给她的快乐。

 

她和福葛聊过两句,在一家高档餐厅里。他们从不谈圣乔治.马焦雷岛上的事,只是那天喝了一点酒,所有言行都正当化起来。

 

福葛说:我只是觉得那是没用的事。谁能相信他们不是去送死?那样小的一支队伍啊……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特里休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心中阵阵发苦。她今年二十二岁,不如十六岁时那样胆大,那样肆无忌惮,敢从两百英尺的高空一跃而下。有些东西从黑暗里伸出触手,不时碰着她的脚后跟,她若不想因此跌倒,就只能一直看着地面,无暇顾及天空。

 

偶尔她会恍惚:我真的从纳骨堂逃出来了吗?

 

那时,她满怀一颗单纯之心,对从未谋面的父亲还有一些期待。尽管在很小的时候,她站在街口看到被父亲举得高高,坐在肩头的快乐的孩子,就决定此生再也不原谅自己的父亲。母亲工作繁忙,没时间接她放学时她也这样想。母亲卧病在床时她也这样想。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竟也有期待。有一个人要来爱她了,她要怎样不欢喜?

 

可是那个人没有来。来的是披着父亲外皮的怪物。他的眼神,比手上的剧痛更叫人绝望。那是极度自私自利的眼神,不会分给她半点温暖。那一刻,特里休.乌纳就明白,这辈子自己只能随着母亲的姓氏一起活下去。她和她父亲之中,只能留下一人。

 

只能留下一人。可他们之间,只剩下一人拥有死去的权利。乔鲁诺没有看到这一层,或是他看到了,却刻意忽视了。他的残酷,此时终于揭开一角。

 

特里休能够残害他,折磨他。为自己,为母亲,为布加拉提,为短了一截的手臂。但她不再有杀死他的权利了,在这世上谁也没有。她的父亲成了不生不灭的怪物,将阴魂不散地永远缠绕她,用短如蜉蝣的性命提醒她: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可她本来应该有的。该朝迪亚波罗挥刀的是她,是特里休.乌纳,那个被忽视的、嘲笑的、孤立无援的,是那个失望的。有些孽缘不亲手了断,就永远无法解脱。可是现在……

 

父亲。父亲。父亲。特里休默念:在我需要你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父亲。在我需要你时,弃我而去的父亲。

 

多希望我不是你的女儿。

 

 

 

 

 


我食言了,说好最近不更新

但我存不住,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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