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幸存者们

*迪乔,有关打捞了Dio棺材的那艘船的故事,可以视作《果实》的后篇

第一人称,有血腥场面,注意避雷

作者一点航海知识都没有

 

——

 

1984年中旬,我在一艘围网船上工作。

 

我原本是个渔夫,做平凡无奇的捕捞生意。然而,年初时一场台风肆虐而来,摧毁沿岸半数渔场。外海区域有一架钻井平台受到波及,火势烧得所有海鸥都飞到陆地上避难。政府和各类组织的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港口封停,鱼是没法捕了,但日子还要过。

 

我就是那时候被雇佣的。一伙装作海洋环境保护组织的人找到我,要我替他们开船。

 

当然不是要开船这么简单。他们带来的船绞索、吊臂一应俱全,一看就是要从海底捞出什么东西。我妻子当时正在发高烧,我正愁手头没钱,而他们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五千美元,现金支付,先付两千五定金,我便一口答应下来,没有细问他们究竟要打捞什么东西。世界上每年被海盗传说和五分钱一张的藏宝图(售价可能高达两百或者更多)骗到的人不下千数,我并不认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例外。

 

打点好关系之后,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开出港口。我们要前往的是大西洋中心,终点在一条老旧的伦敦-美利坚航路上。他们打算在海上停留一星期,带了足够的燃料和干粮。我则按照经验者的嘱咐,带了防身的枪和刀。没有什么比不愿放弃的孤注一掷者更可怕,尽管他们看起来只是为了寻乐子,我仍打算做万全准备。

 

一个星期很快接近尾声。一切都按照我的预测进行:头两天的时候,无论两个下海的潜水员究竟带回了什么,其他人都以极度高涨的热情迎接他们,在甲板上大呼小叫;但后来,气氛逐渐消沉,越来越多的人在深夜走出舱室,对着漆黑的海面呕吐不止。我从有些人的眼神中看出,比起捞到真金白银,他们更想看见陆地。

 

我的一位同伴遭过海难,在海上漂流近一个月才回来,此后看到空旷的海平面就会尖叫不止。他是新手,这些人指不定比他更无知。无知易生错,我打定主意,今晚一过就原路返航,一秒也不耽搁。

 

最后一天的傍晚,变故陡生。声呐显示探测到了大约两米长半米宽的长方体金属物件,与他们正在打捞的宝箱体积吻合。有个潜水员自告奋勇跳下去核实,摘下呼吸口时兴奋得话都讲不清。

 

似乎是挤压了许多天的憋闷和怨言都在此刻得到了出口,全船的气氛都活跃起来。我忧心忡忡地嚼着烟叶,不知为何头皮阵阵发紧。往常,只有当海啸或暴风快来时我才有这种感觉,就如老人用痛风预测阴雨天一样精准。但无论是收音机还是我的经验都判断出我的金主选择的这几天是百年不遇的好天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或许是命中注定。

 

绞索隆隆地旋转的时候,一船的人都趴在侧舷旁张望。我的紧张随之变为头痛,于是钻进船舱,试图找些薄荷酒来阵痛。

 

就是这一念之差救了我的命。等我端着空酒杯回到甲板上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堪称地狱。

 

那天有着我见过的最为瑰丽的落日。如此暴戾,如此凶猛,烈焰席卷半边天空,云霭呈现烧尽后的灰红色,花瓣一般层层向内翻卷。在另一半失去光明的天幕下,大海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在我背后递送经久不息的涛声;而半小时前还对我呼来喝去、指责我动作太慢的人,他的血浸湿了我脚底的木板。

 

我见到满船死状凄惨、被折断脖子或是干瘪变形的尸体,他们的血随着海浪的轻轻摇晃流得满船都是。

 

我还见到他们打捞出来的东西,我至今无法明说那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像是人类,可分明是个怪物,衣衫褴褛,身材高大,从沾满藤壶的海底旧棺中重返人间,却有张年轻人的脸。他一手往下滴着血,一手托着个露出白骨的头颅,当他转过脸来看向我的时候,我不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酒杯骨碌碌滚远了。

 

我的枪就别在后腰上,但那时我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或许我想起来了,但我的本能阻止了我。面对比你强的敌人,只有逃跑或服从两条路可走,这是所有活物的生存之道。

 

我只是被震撼了。就像你站在悬崖上眺望黑压压的乌云,从那乌云中望见穿刺天地的巨大闪电一样,是自然的、不容许任何思考的折服与恐惧。他明明逆着光,我却清楚看到他血红色的眼睛,那非人的眼睛,猛兽的眼睛,随时可以将我撕成碎片的眼睛,危险地眯着,如同一把沾血的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抖个不停。我不知道他们一开始想找什么,又究竟惊动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要死了,我离死只有一步之遥。这种感觉很奇妙,如同站在山顶凝视不可见底的深渊,生和死,那么分明,那么近,一秒好像有一世纪那样长。

 

怪物开口了:“今年是哪一年?”

 

从他嘴里听见人类的语言令我始料未及,但我下意识回答道:“一九八四年。”

 

我跪着,看不见他的脸色。同时,我冰凉的四肢终于有所回暖,尤其是股间——我失禁了。那时我时年三十二岁,距离上一次尿床有二十六年之久。这个不知名的来客,使我重新体验到何为比床底的怪物更为纯粹的恐怖。

 

对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的理智几乎开始复苏,甚至想起了腰后的那把枪。然而,他却忽然爆发出一连串大笑,那是一种堪称凄凉的笑声,回响在朔月的夜晚,飘荡的群星下。

 

“乔——乔!”他大笑道:“已经过了这么——这么——这么久了啊!!!”

 

他当天晚上只说了这句话。整晚整晚,船头都回荡着他疯狂的、无止息的笑声。他手里的头颅不属于船上的任何一人,不知为何与他同住一间棺椁,容颜肉眼可见地垂垮腐烂,脓液顺着手肘滴到地上。

 

他就对着那样的头颅,仿佛有千万的话要说,又一句都无法说出,就那样笑了一夜。

 

 

 

我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血泊中昏迷过去。出人意料的是,我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剧烈的惊吓和海风令我险些患上热病,但两杯烈酒和一副从岸上带来的药草又将我救了回来。假如不是满船的血和尸体,还有扑上来争相啄食尸体的海鸟,我几乎以为昨晚见到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了。

 

酒使我稍微镇静了一些。驾驶室和甲板都看不见那怪物的影子,那么最好的可能是他已经离开了。再差一点,也是最有可能的可能,就是他正躲在舱室里等我下去。

 

船上死了这么多人,我必然不可能再回去,先前约定的钱也泡汤了。最好的打算是把这艘船开到非洲或者中东某个港口,低价转手,再撘货轮回去;然而,食物、淡水和燃料都放在下层,那家伙刚刚大开杀戒,或许不用杀我,但我却不得不补充能量。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试着和他沟通,或许还有一点生机。

 

我给枪上了弹药,磨快了刀,隐隐意识到这是无用之举。负隅顽抗。语言在这样无望的抉择前竟是如此苍白吗?

 

我握着枪下了楼梯。二层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试图去摸走廊灯的开关,却摸到一只冰凉的手,冷到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手,当即尖叫起来,跌倒在地板上。

 

那只手替我开了灯。怪物就站在那里,因为巨大的体格而微微佝偻着。他身上披着块防水油布,边缘被极其暴力地扯碎,勉强凑成个斗篷的形状。我注意到他露出来的下颌和鼻梁曲线都很漂亮,是种超越了性别的美感。

 

或许我的直觉的确超乎常人的准,虽然与他不过半尺之遥,却清楚地感到他无意杀我,因此才有这种闲心观察他的容貌。果不其然,他没有把我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而是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手,不解其意。

 

“起来。”他不耐烦地说:“我留了你一命,现在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我没敢抓住那只手,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然而,与我仍在迷茫中的大脑不同,我的身体更快地做出了反应——转身就跑。恐惧完全接替了理智,如此深入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手里有枪,船的外面是海,但我却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他,回到满甲板的海鸥粪和血污里,说不上两者之间谁更令人厌恶。

 

我的逃跑当然没有成功。不如说,失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刚刚蹿上两级楼梯,领子就被人死死抓住了,任我百般挣扎,纹丝不动。

 

“再反抗我,”他说:“就杀了你。”

 

这句话说得毫无感情,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巧。我举起双手,他从我手里取走那把枪,只一用力,就将那枪捏做一团废铁。我冷汗直流,更加深信他不是我的同类。

 

“你……您要我怎么报答?”

 

“我要你替我开船。”他说得言简意赅。

 

再表露出困惑可能会被杀——我提醒自己。但还是不得不问:“您要去哪?”

 

他短暂犹豫了一下。

 

“去埃及。”他说:“——就去开罗好了。”

 

 

 

从海底苏生的怪物就这样成为了我的船客。我毫不怀疑我会比圣地亚哥*更传奇,只是他还有巨大的鱼骨为他作证,我却连能不能活着回到陆地都是问题。

 

我赶走海鸥,打了十几桶水,把甲板清理了一遍。把现金都搜刮干净之后,干尸和被啄得不成样子的尸体都被我丢下海,还有一条血肉完整的手臂,被我切碎了做钓饵。那男人白天时从不到外面走动,要是看到我这种行径必定发出响亮嗤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对人最残忍的往往是人。身陷绝境时,没什么不可以抛弃的。

 

我校了GPS,同时惊喜地发现无线电还能用。但拿起话筒时又犹豫了:我是违令出海,船上又出了惊天动地的命案,回到陆地上,百分之一万地要受审判。我自己的命并不值钱,只是我还有卧病在床的妻子和在上学的女儿……

 

我把话筒放回原处,心头忽然燃起朦胧的憎恨。为什么要留下我?

 

不知是谁说过的,幸存者往往最凄惨。七十二年前,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首航触冰,两千两百人中仅有七百一十人生还,其中有些人被连篇累牍的采访折磨长达四年,大部分人则永远活在对灾难的恐惧和对亲人永无止境的追悼中。

 

我甩了甩头,很快把这些情绪抛之脑后。到开罗不难,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再穿过地中海就能到。只是我找遍全船,也没有找到任何船舶证书之类的东西,必然无法堂而皇之地沿着这条路长驱直入。幸运的是,我有一位堂哥在摩洛哥做船舶生意,据我所知,他替当地毒贩做转运工作,我可以找他碰碰运气,换一条安全的船。

 

第二天晚上,我对那男人说了计划。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似乎对人类的这一套体系十分厌烦。但正如他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一名舵手带他横跨大西洋一样,他不得不短暂地屈从于制度,以求来日的东山再起。

 

 

 

很难和你们描述我的船客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自从说明了要求之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半句话,昼伏夜出,整日蜷缩在一间现在无人居住的客舱里。第一天,我一直在驾驶舱坐到饿得无法忍受才走下去,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他的半个影子。那种感觉就好像去鬼屋探险却没见到鬼一样,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令人惊奇的是,他似乎既不用吃、也不用喝。航行第三天,我意识到除了我定额的消耗之外,食物一点减损也没有。要说我之前对他的来历有什么怀疑,现在也没有了。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认为科技比祈祷更能救命,他的出现,如同一枚陨石狠狠砸在我三十二年的认知上。

 

他的特异之处不仅在此。旅途的一个晚上,我坐在船舷边,两只脚伸在外面,忽然意识到我的运气好得过分。对于暴风刚刚过境的海洋来说,如此长时间的风平浪静不多见,更不要提尽管我正在向繁华的直布罗陀海峡行进,却至今没有收到任何管辖塔和海警的传呼和逼停了。

 

“好奇吗?”

 

我差点跌进海里。我的船客站在我身后,用一种洞察人心的轻蔑眼神望着我。

 

“——好奇什么?”

 

“所有的事。”他说。“风和日丽的天气、躲过巡逻……”

 

我很确定我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于是警惕地看着他。

 

他被我这样不自量力的行径逗笑了,摆摆手,摘下斗篷的帽子。他有一头茂密辉煌的金发,在月光下像真正的黄金那样闪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头发似乎正在变长。

 

“在我二十岁那年,有人预言我是‘天生的强运者’。”他捻着自己的耳垂道:“成大事,立大业……这些都不在话下。我数次死里逃生,最终战胜了宿命的敌人,有一半仰仗这好运。”

 

他神秘地露出微笑,一颗森白尖锐的犬齿在他唇边闪闪发光。

 

“如何?”他走近我,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你也见到了,我如何从海底回归,如何杀死你的同伴。假以时日,我将成为新的神。若你愿意做我的仆从,我愿意与你分享永生。”

 

我知道有些有钱人会签署协议,要在死后取出尚有活性的大脑冷冻起来,等到技术成熟时,就买个健壮英俊的身体复活,因为这辈子的时间不够他们尽情享乐。但我不是有钱人,听到这样的邀请,只觉得他是个疯子。

 

但我无论如何还有一点理智,知道在他磅礴的压迫感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就那样危险地坐在船舷边,随便什么浪头都能将我掀到海底,另一边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正朝我殷勤地伸出手,试图劝诱我走进一扇不能被开启的门。

 

我摇了摇头。他似乎对此感到惊讶,却没有说什么。

 

因为下一秒,我就被他推进海里。又咸又腥的海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嘴巴和鼻子,我甫一尖叫,就大口大口地呛水。但这样的折磨没持续多久,几乎是一瞬间,我就被拎了起来。

 

借着灯,我看见将我拉起的并不是什么手,而是一根根肉红色的冰冷触肢,约莫一根手指那样粗,有一根松松地卷在我的脖子上。

 

“很久以前,我向另一人开出过相同的价码。”他沉思道,在甲板上短距离地踱着步。触手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簸:“他和你一样,都拒绝了我。我在海底想了这么多年,没有想出令我信服的答案。”

 

他看了我一眼。那种具有诱骗性的笑容已经完全从他的脸上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掺杂着困惑的冷漠。

 

“或许你可以给我一个。”

 

正常人很难像我这样高频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我剧烈地出汗,汗又被海风迅速吹干,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问答题:假如答错,我就要死。

 

我连一口唾沫都匀不出来了,嗓子里像装着整个沙漠。我干渴地上下动着喉结,想不到任何能使他满意的答案。

 

触手猛地往下掉了一截,现在我的脚趾已经能碰到浪花了。他倚在扶手上,油布斗篷猎猎作响。

 

“我不知道!”我大叫。

 

整个小腿都埋进海里了。附近最好不要有什么饿极了的鱼,长了牙齿的那种。

 

“投机取巧比什么都让我厌恶。”他警告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二十五年后,美国开播了一档闯关类真人秀节目*。其关卡之难,奖金之高,一度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然而,无论是怎样的真人秀也无法再重现我在这个夜晚所遭遇到的噩梦,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的生还率无限接近于零,在这样绝望的情景之中,居然还要说出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正确答案——

 

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我哭了,几乎是嚎啕大哭。

 

“我不相信你!”我哭喊道:“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对永生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连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能在海底活那么久?我——求求你,我还有孩子,我的妻子还生着病在,我是万不得已才接下这活——”

 

从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说错了,但这些都是真话。人之将死,没有精力去撒更多的谎。我嘴里咸得麻木,分不清是海水还是眼泪。

 

但他没有如我预料那样将我扔下海。他看我的模样,既不愤怒,也不失望,竟然是十分悲伤的。但那种悲伤并不是对我,而是透过我,看向了另一个人。

 

他把我甩回甲板上。我的衣服湿透了,像落水狗一样不住打颤,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那一夜,舱室里出人意料地嘈杂。我不敢详细地听,唯恐触怒这喜怒无常的怪物。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正在与某人争吵。

 

“你从不放过我,不肯给我让路!”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你要是干脆地死在我手下,服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无论从什么方面说,都是你死了比较好……但为什么即使你死了,我也没有得到答案?为什么你死了,我也不曾得到任何安心感?”

 

他反复地对那个“你”大发光火,不知道究竟是在指代谁。我在甲板上,感受到脚底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震动,暗暗祈祷他不要因为一时兴起而把船底打穿。

 

“……这九十五年来,我见到你的次数难道还算少?为什么我重新回到陆地上,你还不愿消失?你让我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见你,又让我在某一刻意识到不是所有人类都像你那样——我对你明明只有憎恨——憎恨——为什么我无法将抛之脑后?”

 

他咆哮道:“我花了那么多年驯服你的遗体,不是为了让你阴魂不散地扰乱我!!!”

 

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打在钢板上。顾不得打扰与否,我冲下楼梯,随即被眼前的景色震撼。

 

他从门上的巨大缺口中收回拳头,狼狈而暴怒地喘着粗气,仿佛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我的视线僵硬地扫过走廊的每一个细节,看见满地的血,还有他脖颈上狰狞的一环伤口。斗篷已经解下来了,露出底下精壮的躯体,血沿着那道伤口直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脚背上。

 

他手里抓着那颗头颅,手指深深地抠进它的皮肉里。它比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更加破烂了,像浸湿的草纸糊在竹架上。

 

在他意识到我出现了之前,我当机立断关上了门。之后几年,每当我做梦,都会梦到这个夜晚。

 

 

 

我所受到的对待令我越发确信,只有逃跑是最后的出路。我特意控制了速度,以保证抵达卡萨布兰卡时是正午。

 

我的堂兄在码头边迎接我,我们热情地拥抱。很小的时候,我们是光屁股在泥地里一起玩的好朋友,长大后才各奔东西。我拿了两百块钱给他,让他先拿去贿赂港口的警察。他是这里有名的蛇头,各种道上都混的很开,使我少了很多麻烦。

 

他带着我去了一家餐馆,吃一种用黏土锅烹饪出的羊肉炖饭。我一星期都在海上漂流,重新吃到这样鲜美的味道,又想起我在船上所受的种种磨难,见到怎样的地狱图景,险些掉下泪来。堂兄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便放下勺子,越过桌子来拥抱我。

 

“嘿,嘿……”他安慰我:“怎么了?你又不是头一次出海。解释给我听,或许我能帮你。”

 

我便从我妻子生病开始,从我为什么替那些人开船,到我为什么不远千里来摩洛哥,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听到盘踞在我船上的怪物如何杀死那些人,如何将我丢进海里时,他的面色不禁变得煞白。

 

他招手让侍应上了两杯咖啡。在等候的功夫里,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遭遇的事情,和一个流传很久的海上怪谈很像。”

 

“怎么会?”

 

“大概一百多年前,有一艘载满考古队员的船从墨西哥返航,途径大西洋时,不幸沉没。但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什么凶猛的暴风雨,而是因为他们中的一人性格突变,在船上大开杀戒,生啖人血,力大无穷。死去的人,要么是被抽干血变成僵尸,要么则直接被怪力扭断脖子,或者扔出船外。”

 

他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被烫得直吐舌头。

 

“幸存者的口述,当然没人相信……直到后来有人去打捞那艘船,没见到那什么怪物,却发现了满船死状凄惨的遗骨。你不觉得和你的故事很像吗?”

 

我紧张地端着杯子:“你是说,在我的船上杀人的怪物,和百年前的是同一只?”

 

“我没这么说。”他朝我眨眨眼:“但就算不是同一只,也多半是同一种。你知道重点是什么吗?”

 

他朝我勾勾手指,我倾身贴近。只听他说:“等船上五十八人全数死亡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轮到最后一个幸运儿时,太阳恰巧升起,照到那怪物身上,怪物就化作齑粉。”

 

我霎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们俩一拍即合,决定今天就处理掉这怪物。他会去找一艘可靠的拖船,把我的船拖到更加开阔的水面,远离港口的地方,再浇上油,把他从舱室里逼出来。船是不能用了,但他可以替我找点关系,把我塞进回程的一艘货轮里,再买通一个船员,每天给我带点饭吃。

 

我坚持要自己去执行这项处刑活动,但被他严词拒绝了。“你离那东西远一点比较好。”他说。

 

说完他就走了,去布置相关的事宜。我坐在座位上,不住地喝一杯苦而浓的咖啡,直到把最后一点也舔净,方才结账离开。

 

我堂兄在下午将尽时才找到我,在我面前丢下一截鲜血淋漓的小指。我以为是对哪个欠着高利贷不还的人的惩罚,没想到他向空中一抛,那小指就在我眼前崩成了一撮灰烬。

 

“如何!”他欣喜地搂住我的肩膀:“有太阳助力,他根本不足为惧。你可以安心地回家,不用去那什么劳什子开罗。”

 

我对着地上那摊灰尘看了很久,才用脚尖踩上去碾了碾。很难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回想起来,只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像看见隆隆的乌云滚过头顶,却没有降下真正的雨。狂喜和放松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反而使我分外平静。我甚至有点想哭,可能是劫后余生的泪水,我不知道。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静坐到天亮,不敢挨近枕头,总觉得他会出现在窗口,取我性命。但一连两天,什么也没发生,到最后,我甚至能够稍微放下心来,欣赏一些海岸风光。

 

 

 

临走前,我的堂兄对我说摩洛哥油水很足,比在家乡捕鱼来得轻松,要是我愿意留在这里,他可以给我分一杯羹。说得很是诚恳,我相信他至少投了半颗真心在这段话里。但我大笑着拒绝了他,答应替他转告他对我母亲的祝福。

 

有个肤色黝黑的年轻船员领我走到负二层的货舱。他们大多数很熟悉偷渡这一套,甚至腾出一小间杂物室,给我准备了简单的床铺。我坐在狭小如箱一般的房间之中,一盏小灯在我的头顶摇摇晃晃。我坐在床沿,摊开手又把手握紧成拳,对发生的一切都不敢确信。

 

不知为何,我有种强烈的不妙预感。比任何时候来得都猛烈,如同天上有人紧紧抓着我的头发。

 

这种感觉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偌大的货舱中除了卸货装货传来的遥远回响以外不曾出现过任何奇怪的声音,倒是我开始后悔自己上船前喝了那么多咖啡,尿意一阵阵冲来,逼我找个地方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我溜出房间,在两摞集装箱之间找了个地方解决。

 

我提着裤子摸黑走回房间的时候,那种扯着我头皮的感觉猛地聚集在一起,向下重重地敲入。我一个踉跄,蹲在原地,恍惚间以为有一根锥子钉入我的天灵盖。然而等我抖着手去摸,除了一脑门的冷汗以外什么都没摸到。整个货舱维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所有人都到岗位上等待船拔锚,只有我站在这里,因为未知的警报大气也不敢出。

 

我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脚踝上像拴着千斤重的石头。就像是为了印证我的预料一般,从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率先滚到我脚边,我下意识去看,却看见我堂兄惊骇凝固的面容。

 

我忽然意识到:比起杀死一个从海底回来的怪物,活捉它带来的价值似乎更高。人的猎奇心理永远不变,无论招致多少祸端。我堂兄坚持不让我去,其实是要遮掩一桩偷猎。

 

无法形容我再看到他时究竟是什么感觉,很可能接近于解脱。我就像一个预言了末日的先知,望见天空降下流星时,只感到如释重负。在没有见到他的这段时间,我一直被若有若无的惶惑笼罩,见到他,反而像倦鸟归巢一样,我的担忧找到了切实的恐怖寄托,我不再困惑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确信这次我没有活下来的理由。我的遗书就放在胸口的口袋里。

 

“你背叛了我。”他说。声音哑得像是从地狱的岩浆里传来的一样。

 

我点头,甚至忘记去否认我从来没有和他站在一条线上。

 

他伸出手,指甲肉眼可见地变长,变尖。那颗悬在我心头的石头终于要落地了,我不再是需要战战兢兢地过活的幸存者。

 

但那把铡刀迟迟没有落下。我迷茫地抬起头,却看见他像雕像一样维持着那个向我扑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愣地坐在原地。有什么东西滴到地上,一滴、两滴。

 

这似乎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缓慢、犹豫地收回手指,盯着自己的掌心。紧接着,

一阵劲风掠过,我意识到那是他挥来的手,吓得紧紧闭起眼睛。

 

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半晌,我睁开一只眼,恰巧对上他暴怒的脸。

 

与那表情形成对比的,是在我脖颈旁堪堪停住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像刀一样锋利,只要再进几公分,就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我的脑袋。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仿佛在与更巨大的力量做抗争。我被这样的场景震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我无法忘记他的表情。那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充满人类所能在一个眼神中包含的最复杂、最浓烈的情感,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因此燃烧殆尽了一般。那样深重的怨憎和仇恨,以及其中包裹着的绝望,不知提炼多少年,才令我觉得只是看上一眼,就失却抵抗的力量。

 

但那双眼睛并非看向我的。就像他把我丢下海的那个晚上,他反复地透过我望向某个人。

 

他动了动嘴唇。

 

“乔、乔。“

 

我记起来了,这是他上岸后说出的第一个词。那个他呼唤的对象,那颗头颅的主人,他与之争吵的人,他宿命的敌人。挥之不去的死魂灵。乔乔。亲昵得如同经年旧友,念出来时却如同将其千刀万剐,比爱或是恨更加复杂。

 

指甲擦着我的喉咙,顺势打入另一边的墙壁上。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咆哮:

 

“乔纳森.乔斯达!!!!!!!!”

 

现在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而这是我最不该知道的秘密。我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唤起我的求生意志,逼我动起双脚逃跑。在我站起来的同一时刻,他怀着百万吨的狂怒向我扑来,却像是撞到一面墙那样,重重摔进地里。他的后背全是烧伤的痕迹,一部分的血肉蠕动着,试图修补这些伤口。

 

“你怎么——”他吼道:“你怎么敢——乔纳森、放手,乔纳森——!!!”

 

他的手深深抠进地板里,揭起一大块银光闪闪的钢板。我意识到,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正在救我的命。尽管它无形,却不可被忤逆,像狂风一样,令所有裹挟其中的人寸步难行。

 

他的头发变作数根触肢向我袭来,我瞥见它们顶端的尖刺,匆忙躲避。但那些东西也和朝我挥来的手一样,定在原地,徒劳地向外流着毒液。

 

“你疯了!”他暴怒地吼叫,活像被拽住尾巴的狮子。“我命令你回去,回你的地狱、天堂,随便什么地方——离开本Dio!我才是那个活下来的——你的善良——我不需要你的善良!它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混乱之中,他打碎了灯泡。借着最后的灯光,我看见他绝望地跪下,双手覆在脸上,从喉咙里发出悲恸的哀嚎。两行如同泪水一般的血从他的下颌低落,似乎有个人影,正温柔地拥抱着他。

 

 

 

我最终还是辗转回到故乡。所幸,我的妻子和女儿都还平安,港口解禁之后,我又做了两三年的捕捞生意,攒了一笔小钱,带着全家移民到美国。在这向天借来的二十八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任何与“Dio”相关的传说。

 

二十八年来,我从未将此事说给任何人听。除了短暂的噩梦外,它也不曾深切地困扰我。斗转星移,如今我已不再梦到一九八四年的奇遇。然而,那种感觉却在这个早晨久违地拜访了我。就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好友,像我一身未老先衰的顽疾。我坐在门廊的躺椅上,恍惚间以为自己躺在那艘围网船的船顶,无知而轻松地晒着太阳。

 

我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预兆。我的笔明明是新买的,却无法流畅地写出字来。每当我拧开笔盖,便惊讶地发现它已经干得一滴墨水也不剩下。时钟狂走不止,随后就陷入永恒的宁静。我的女儿在客厅里大呼小叫,说冰箱里的食物全坏了。因为太阳和月亮轮番掠过天空,我需要不停地开灯和关灯,才能看清纸上的字。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再能讲述任何故事了。我或许逃离了那场灾难,却无缘再逃过这次。我将成为遇难者,而非幸存者。我将无需承担任何责任、任何担惊受怕的夜晚、任何死者的纠缠,不至于在深夜时,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

 

我不再感到孤独了。

 

 

 

 

 

*圣地亚哥:《老人与海》主角

*此处代指《美国忍者勇士》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评论(31)
热度(2478)
  1. 共16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驯悍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