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果实

*迪乔,关于食欲的故事。


——


很难说迪奥究竟有什么欲望。


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他几乎不再入睡,仿佛百年的黑暗时光已经把他的梦填得满满当当。金钱无关紧要,性爱成了附属品,求知欲成了攀升的阶梯,感情是一层笼络人心的虚伪表皮,只有对权力的渴望,让他永远清醒,永远敏锐,像被一把强弓射出的箭矢,永不止息。


人类时代给他留下的印记,似乎只剩下食欲。迪奥对血的需求一如他幼时对一顿饱饭的渴望,只是美丽的处女如今要有多少就有多少,达利欧.布兰度却不会大发慈悲地从酒费里抠下半文让他果腹。竹条、笤帚和缺了底的酒瓶轮番挥来,让他四肢并用地在深秋逃出家门,劣麻的单衣破了口子,有秋风像寒凉的玻璃片一样刺入他的胸口。


胃抱怨地咕哝着。迪奥猛掐了自己的腰腹一把,肉不多,却痛得让他一瞬间忘记了饥饿的折磨。肉是不敢肖想了,屠夫的砍刀足有一臂长,刀背厚实,被油和血洗得锃亮,断骨削肉如切泥,自然也能轻易砍断小扒手的手指;何况,他家早已没有煤炭,要上哪生火,烤起肉来?集市早已关门了,他只能去垃圾堆里碰碰运气,和野狗争一下地盘。


他讨厌狗。非常讨厌。


无论是对着皮草大衣谄媚而不停晃动的尾巴,还是在数个被逐出家门的夜里,那些流着涎水的溃烂嘴唇和它们目露凶光的眼睛。狗也讨厌他,吼他,咬他,撵他,因为知道他是无依无靠的家伙,并不是因为好玩才来逗弄,而是为了活命,真心实意地在争抢活下去的口粮。


迪奥.布兰度就是在那种露水深重、群狗狂吠的秋夜里,邂逅了一颗苹果。


那是一颗藏在翻倒的柳条篮里的苹果,像故事里压在雪地下的红宝石,用洁白的皱纹纸包着,虽然被丢在垃圾堆里,却意外地干净。他把它刨出来,捧在手上,像捧一颗最热忱的心,迎着路灯闪闪烁烁的光,着迷地看着。那光洁的表皮,红润的色泽,他都不曾见过,在他的想象里,只有母亲迎着烛火缝补衣物时的脸庞可以与之相比。


他抓着那颗苹果。它形状漂亮,香味清冽,是穷苦人家不可多得的宝物。迪奥咽了咽口水,仿佛已经尝到它甜蜜的汁水在喉头滚过。


第一只被他揍晕的狗呜咽着站起来,跛着后脚,一跳一跳地远离他身边。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烂疮脓水混着土渣滴下来。迪奥啧了一声,又从地上抓起一个空罐头,远远地砸去。


“滚吧!”他喊道,带着点胜利者的狂喜,“你们这些下贱东西!”


那喊声里恐怕还多了点别的怨念。迪奥宝贝地捧着他的战利品,有生以来头一回意识到掠夺的快乐。它是迪奥少年时代(贫穷的那段)少有的闪亮色彩,他决定用对贡品的态度对它,而不是站在垃圾堆旁像个下等人一样,忙不迭地张嘴就咬。




在他入住乔斯达家的第一年,迪奥彻底意识到贫穷的局限。过去他要为五便士的粗面包奔波,和人赌棋、耍纸牌,偶尔偷偷摸摸动点手脚,被发现就免不了被抓住头发挨一顿毒打。然而乔纳森很喜欢这些游戏(游戏!多么悠闲的态度),又苦于没有能够平等竞争的对手(因为他几乎没有朋友,而下人都有意无意地不战而败),因此总是用一英镑的硬币拜托迪奥和他切磋。


那些硬币都被他收在抽屉里,暗无天日地睡着。用它们去购买任何东西都叫迪奥感到耻辱,因为那像是乔纳森施舍给他的,但他的穷苦惯了的大脑又告诉他不要和钱过不去。久而久之,那些硬币变成计数道具,这些是国际象棋,那些是桥牌,后面这一摞是橄榄球比赛……偶尔他也用这些钱煽动乔纳森与他一较高下,望着义兄弟的眼睛,他清楚地明白,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只是游戏了。


就像一颗苹果也不是什么奢求。秋季,乔斯达家的园地大获丰收,一车车凤梨、蜜柑、李子和葡萄被骡子拉进仓库里,迪奥站在窗边,只要深吸一口就能闻到那种从远方一路传来的香气。


乔纳森像个庄园里的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


嗨,迪奥?他有点局促地打着招呼,看到对方猛地转过身来才意识到自己又把对方吓着了:内厨已经把应季的一部分水果送来了,我想我们今晚应该有水果挞可以吃……你想不想提前吃一点新鲜的?我不喜欢熬得稀烂的果肉。


迪奥踢了踢他的脚后跟以示警告。乔纳森个头蹿得飞快,肌肉像平缓的山峦一样从他的小臂上隆起,走起路来却依旧像地毯上的猫。


“那看起来今晚的甜点没人要吃了。”他嗤了一声,“我不喜欢吃甜的。”


乔纳森以一种“你没正面回答问题”的抱怨眼神看着他。


又一队骡子摆着头走过大门。迪奥想要嘲笑他们明明已经过了好吃懒做的年纪,却仍然要偷偷摸摸溜进厨房的行为,结果发现自己嘴角僵硬,而且一直抿着嘴唇。


于是他放下双手说:“快走吧。”


那时候他们还在温彻斯特公学就读,算不上成人,但也已经不属于儿童。蹑手蹑脚藏在橱柜下的感觉不是很好,尤其是塞了两个体格不小的青年人的时候——迪奥不耐烦地戳了戳乔纳森的后腰。


“拿了就快走,愣着干什么,JOJO?”


“你不要动我!”乔纳森险些弄翻一口大锅,抓住流理台边缘才没跌倒。“香蕉……没熟……葡萄……啊!迪奥,你看,好大一只虫子!”


“声音小一点!”迪奥怒道,假如他的腿能动他应该已经把乔纳森一脚踹翻在地了。“看那种恶心东西干什么,快点!”


“你真暴躁。”乔纳森小声抱怨,探出头来望了望。“呃,是挺恶心的。迪奥,你有没有喜欢的水果?”


迪奥四下环顾,只能看见山一般高,堆成尖塔型的丰硕果实,整个厨房因此昏暗至极,只有一丝光线勾勒出每座山峰的轮廓。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找什么东西。


“我……”


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指引马匹往庄园的深处走。乔纳森当即回身,肩膀抵住义兄弟的嘴,连滚带爬地把他往外拖。乔治爵士认为厨房是仆从的领地,来这种地方,是对厨师领地的侵犯,更是对绅士身份的亵渎。小时候他们一起去偷吃夜宵,乔纳森专挑撒了糖霜又灌满奶油的新奇甜品,迪奥是那个旁观的人,打心底看不起乔纳森这种狼吞虎咽的饿鬼吃相。但为了能欣赏这副蠢样,他甘愿放弃打小报告的机会。


到最后是厨师长发现的,因为再聪明的猫也找不到半个老鼠脚印了,没法解释为什么泡芙数量还在神秘地减少。乔治雷霆震怒,乔纳森被关了禁闭,一整天没有东西可吃。傍晚,他从门缝下给迪奥塞纸条,用歪歪扭扭的字迹问他能不能带点食物给自己。


迪奥本可以还给他一只吃了毒药的老鼠,涮锅底的稀奶油粥,或者干脆走开。但鬼使神差的,他从后厨抓了一只苹果,放进乔纳森从窗口垂下的篮子里。


“我以为你会给我带点肉的。”好不容易出来的乔纳森捏着肚子说。


对此,迪奥报以一发肘击。对富家少爷动了恻隐之心是他的错,他不会再这么做第二次。乔纳森养尊处优的傻脸,又天真又无知,在他面前招摇,令人心生厌烦,就像现在这样。


“你随便抓一个不就好了?”他们站在树荫底下,互相推卸这一场无谓冒险的责任。“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又不是什么买来的小下仆,抓个东西吃,不会要了你的命。”


“迪奥,你这话也太过分了!”


“闭嘴,JOJO。”迪奥碾着脚底的一片树叶,心不在焉地盘算着接下来的日程。他还有两套拉丁语练习要做,恐怕今晚没时间吃饭。


“我跟你这种只长个子和胃袋的家伙不一样。”


晚饭时他没出现在餐桌另一头。




他才不管他那垃圾父亲怎么想。


“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你是在路上崴了脚吗?”
达利欧或许会这么质问他。


能典当的东西早就赊光了。稍微值钱些的衣服、首饰、家具,全被他父亲拖到当铺,像某种辛勤的蛀虫一样,使原本还是“家”的地方只剩四面空壁。酒的味道、呕吐物的味道、劣质蜡烛的味道,那破落的屋子的味道,一切都让迪奥.布兰度感到愤怒;当他母亲的衣服也被拽出来,像拽一片破碎的窗帘布,他为此忿忿不平地哭泣,用牙齿咬他父亲的多毛的手指。


那肮脏、懒惰、属于失败者的手指。他被那手指鞭挞,被那手指使唤,被当做夹着尾巴的狗和只会拉磨的驴,只比它们多长了一头金发,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去理发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卖出半个子儿。


迪奥怀着恶心想到,达利欧现在多半歪倒在墙角,酒的后劲还没过,他会有一副好斗凶残的样子,像一只痴肥而老迈的斗牛犬,嘴歪在一边,或叫喊或嘀咕,给我酒,给我酒……拿酒来!迪奥!你这混账!


假如没人应答,他会更加生气,在屋子里旋风似的横扫一切脆弱或不脆弱的东西;但到最后,他会哭,像所有将要从梦里醒来的落魄乞丐那样,低微地哀泣着,从眼眶里流下两行混浊的泪水。达利欧跪在地上,捶打胸口,给邻居道歉,给国王道歉,给上帝道歉,唯独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


迪奥在门外等着,把苹果抛起又接住。那头狼狈巨兽的声音逐渐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震天响的鼾声。楼下有一位妓女正在同她新的客户调情,床铺吱呀尖叫,发出一些更加不文雅的动静。


达利欧睡在床沿上,如同一块蘸满油脂的酒精棉那般散发热黏的臭气。迪奥越过他,从书桌的暗格里抓出一小截白蜡烛,就着蜡油摁在桌角。从书里他获知:世上的药物有些能够救人,另一些则能杀人。伦敦的贫民窟里最不乏黑暗,他可以找到他想要的。


苹果在桌上闪烁着,像个格格不入的梦。


德国童话传述,女王将毒药涂在苹果上,诱使公主吃下,陷入沉睡。在圣经里,它常是知识和祸端的形象具现。迪奥捋平书页,把它放到手心,轻轻滚动。在寂静的夜里,果实的香味显得更加迷人,空气中隐隐出现一双美丽嘴唇,朝他低声呼唤。


他把嘴唇贴在苹果冰凉的表皮上。回来的路上,它被井水仔细地洗过了,又用衣角擦干。它是饱熟的、诱人的、用指甲稍微一掐就会渗出甜水的,比玻璃器皿还易碎。只要上下颌一用力,这颗果实就不再是完整的,而是变得残缺、诱使他再一次去伤害,吞噬,拆吃入腹。


他好饿。




拉丁语冗长,繁杂,令所有学生都头疼欲裂,想要使劲地踢桌子,尖叫,大喊形式主动和意义主动为什么不能统一。迪奥自诩为他们之中最有耐心的,因为自他烧死丹尼之后,留在乔斯达家的每一天就是对耐心的一次锤炼,但他也想这么做。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没去吃饭。


在过去的日子里,有饭不吃是自找死路。但贵族生活告诉他,少吃和不吃是有节制的体现。谁要是在宴会上表现得像饿死鬼投胎(JOJO,他看到甜食盘子就两眼发光),就要受到众人耻笑。


迪奥恶狠狠地捣着自己的胃,心想偶尔回到过去也不错,好提醒自己别以为自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富家子弟。他的目的永远是赢——然后支配。


入夜,他的身体开始猛烈地反抗他的意志,以胃为中心,把他卷成一摊皱纸。迪奥想起自己中午也没有吃下多少东西,两盘青豆,一条小羊腿,还有两盘夹了西红柿的吐司……越想越折磨。他想着JOJO打着饱嗝路过他的门口,想到他嘴边不修边幅的油渍,想到他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熬成稀泥的香蕉块。


去他的,迪奥自暴自弃地想:我就拿一盘。JOJO早就睡了,看不到我偷吃;如果有,我就杀他灭口。


后面一句当然是玩笑话,但看到蹲在橱柜面前,腮帮子塞得像是过冬松鼠一样的乔纳森,震惊之余,迪奥竟然开始思索用平底锅能否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你来干什么?!”


他们俩同时质问对方。乔纳森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往外喷食物碎渣,惹得迪奥嫌恶地向后退了退。


“哦,嗯,”乔纳森窘迫地捂住嘴,“我晚饭没怎么吃。”


“世界上会有不合你心意的菜?”迪奥嘲笑道。


乔纳森避开了质询的目光。“那你为什么来?”


“我……”迪奥语塞一瞬,又极快地找好了理由:“我听女仆说厨房里又在闹老鼠了。”很大一只老鼠。


乔纳森不置可否,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短暂的安静之中传来一声胃的抱怨。


“迪奥!”他立刻显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我知道了,你今晚没来吃饭,现在饿了,是不是?但你明明可以按铃,叫仆人来给你送……”


“那你为什么不按?”迪奥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没饿!”


“我吃得太多,被禁食了。”乔纳森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的烦恼不如迪奥多,有时迪奥看他,如同看一只满脑子吃和睡还有玩耍的小猪。“但你刚刚肚子响了。”


迪奥的回答显得十分单薄:“我肠胃不好。”


一阵尴尬的谎言味道在两个人之间弥漫开来。乔纳森把手指按在嘴上示意对方不要说话,熟门熟路地取下刀,给他切了一片薄薄的物体。


“尝尝吧!”他热情地说:“出乎意料地好吃。”


盘子都被洗了,他们只能就着手啃。在黑暗里,迪奥尝出那是一片竖切的苹果派,夹了柚子果酱和烤得松脆的酥皮,咬下去时还有颗粒感,汁液都好好地储存在其中。


“你和我现在在同一战线上了,”乔纳森自顾自地说着,在他旁边蹲下。“你不会和父亲说的,对吧?”


“是啊,”迪奥闷闷地回答,“真难吃,JOJO。”


“怎么会?”乔纳森惊异地反问,伸手就要来抢:“不吃的话就给我!”


迪奥把手举高,突然起了玩心。他像逗弄一只猫似的把派拉远,引诱另一位越过他向前扑去。乔纳森这种时候的反应倒是从来没叫他失望,身体一歪就倒在他大腿和腰腹之间,迪奥报复性地挤压他的肚子,立刻引来两声哀嚎。


看来他今晚吃的真的不少。迪奥心满意足地想着,放开了他。等JOJO试图抽身回去的时候,他极其快地亲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只是为了给他抹上点果酱,好让他偶遇乔治爵士的时候,再也没法抵赖。




在九十四年的黑夜里迪奥翻来覆去地做梦,因为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乔纳森的身体抗拒他,只要稍微动一动就渗出血来,洇湿身下的绒布。他有时好奇这副身体为什么还剩下那么多的血液,明明火势那么凶猛,他的伤口又那么多。


做梦的时间很长,因此吸血鬼仿佛重走了一次人生,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连达利欧的脸都清晰得无比可憎。他心想:假如还有机会,我会让他的遗体烂在泰晤士河里。但他知道乔纳森的躯体会阻止他,就好像绅士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昏天黑地,只是昏天黑地。水声像某种深邃的语言,永远在他耳边诉说。他没去听,也听不懂,觉得就算能明白,也多半是诅咒。有些鬼魂潜入他的梦里,都长着尸生人的畸形面孔。


他们大喊:DIO大人……


挥一挥手那些鬼魂就消失了。生前他们只是棋子,死后的怨念也孱弱,不是他的对手。唯一配得上与他生死纠缠的人已经死了,头颅还在他手里紧紧闭着眼睛。要是迪奥愿意分这颗脑袋一点血,他的海底生活大概也就不会这么无聊。复活后的乔纳森没手没脚没波纹,也不会用眼睛攻击,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对谈。


乔纳森是不是说过他?那种事情无关紧要。


他把那颗头颅无数次挨近嘴唇,近得好像要接一个吻。棺椁里空气稀薄,死尸也不再腐烂,他义兄弟的容颜几乎一如当初,棱角都还鲜明,只是眼睛不再睁开。只要一点血,一滴血,他就能再从那张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傲慢的语气,向他展现这残酷的既定事实:你的一切都已经被我夺走了,乔纳森.乔斯达!


这么一看,他应该等到出去之后再复活他。他可以建起一座城堡,再把乔纳森的头摆到自己的书桌上,就像放一颗苹果。


他不太记得清那颗苹果到底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吸血鬼只能隐约察觉到日升月落,百无聊赖地计数、做梦、盘算未来。转入乔斯达家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忘了大半,但或许在脑海深处,他就是想与自己的姓氏一刀两断。


棺材晃动了一下。是洋流吗?上一次是一头鲸鲨,撞得他几乎原地转了个圈。


胜利然后支配。迪奥恍惚地想着,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了。吸血鬼不老不死,但假如没有新鲜血液补充,它们总是要消亡。大量的睡眠代替了巨大的消耗,可是当他醒来,看见几乎压在鼻梁上的棺盖,只觉得厌倦。乔斯达的身体,对他满怀愤恨,拼死抵抗着他的侵略,用每一根纤维、每一组细胞身体力行着憎恶的意味。


“我不怪你,”迪奥自言自语道,语气意外轻柔:“反正你也没法抵抗。只是时间问题,JOJO,为何不做些对你我都有利的事情?你也很想看看外面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吧。”


那种冥冥之中抵抗他的力量没有半分减弱。


迪奥叹气:“我该猜到的。”


棺材又动了一下。他的脚底一震,像是某种金属制品被塞进了棺材底部。迪奥轻轻扣了扣内壁,借由震动传导,意识到那可能是钩子一样的东西。他原本想着等到身体完全契合就自己出去,如今看来,命运似乎比他还要着急一些。乔纳森睡在他臂弯里,好像对一切都浑然不觉。


“我可以去开罗。”他摩挲着下巴说道:“埃及是个不错的地方。JOJO,你是考古学专业的,多半也会喜欢那里。我也可以带你去看金字塔,当然是晚上去。”


乔纳森并不开口回答他。上升的感觉新奇而令人期待,迪奥睡意全无,一把扯住他的头发,骂道:“说话,蠢货!”


没有答复。有些熟悉的味道传来,惹得他抽了抽鼻子。那味道清晰、芳香、好像凭空从他记忆里出现。


忽远忽近的脚步声,他上岸了。时间正好,太阳将要下山,夜晚是吸血鬼的王朝,他爱杀几个杀几个,爱留几个留几个,或许整船的人全要成他的口粮。不是他弄沉的第一艘船,上面也没有载着与他相识的人,他内心毫无愧疚。


隔着棺木,迪奥听见有人说“开锁”。近在咫尺了,他心满意足,甚至有些激动地舔着下唇。


乔纳森,他心说,我们可以一同欣赏一下日落。之后还有千百回,我们都可以一起看。


一条窄缝徐徐开启,他眯起眼睛,看见连绵燃烧的夕阳鲜红明亮如一粒血珠,又像一颗甜美熟透的果实,那浓郁的味道,令他突然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他想起厨房里遮蔽光线的丰硕成果,乔纳森和他一起偷吃的派,他撒的那个谎,他想到自己在路灯下捡到的苹果,想到自己把它放在桌上,又用嘴唇触摸它,犹豫着,犹豫着要不要咬下——


有什么东西在他手里变得黏糊、湿润而且溃烂。新鲜的空气、略腥的海风,还有积攒了近一百年的,苹果的香气。他睁大眼睛。


苹果终究只是普通的苹果。他数次靠近又退远,觉得它美而不可亵渎,却总是忘记这一条。


于是它们腐烂了,就在平凡无奇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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