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悍记

如果你足够爱我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失败交易

茶茸,大茶小茸(初流乃),小茸晚上来敲茶的门

并不能完全符合原作时间

 

——

 

害死朋友后不久,雷欧.阿帕基搬了家。

 

理由有很多。他曾经是警察;现在不是了。先是被处分、再是被革职,如今算个无业游民,阿帕基只能靠微薄的积蓄打发日子,不再住得起之前那样的公寓。或许还有别的:那是他很好的朋友,两人在家里开过一两场小酒会。阿帕基打开冰箱,还能看见半瓶喝剩下的白葡萄酒。鞋架上摆着一双崭新的客用拖鞋。

 

阿帕基喝了酒,扔了鞋,换了住址。在路上看见警察时,会把衣服的拉链拉到最高处。多此一举,如今根本没人想找他搭话,那种“是你啊”的惊诧只有一瞬,很快就会被厌恶替代。恶名传得很快,他是过街老鼠,不得不蹑手蹑脚生活。

 

那些原来给他塞贿赂的人不见了。害他失业的那个锒铛入狱,或许几个月之后就能重获自由身。他朋友毫无意义地死了,阿帕基甚至没有脸面去他的坟前坐坐。

 

他偶尔去教堂祈祷,偶尔走进告解室里。神父的十字架在雕花窗的另一头,抱着一本《圣经》。阿帕基两手放在腿上,抓紧衣摆又松开。光线透过一层彩绘窗户照进来,给他苍白的脸涂上颜色。

 

他说:神父,我想死。

 

神父问他为什么。一束红色的光透入,阿帕基用手接住,依稀觉得那颜色像血。他颤抖嘴唇,没有说出所以然。他说:因为我有罪。

 

宽恕是主的喜乐。神父慈祥地说:你若有罪,便去偿还。主永远守候。

 

阿帕基问:怎么偿还?我杀人,当以命相抵。

 

神父便说:你凑近些。阿帕基凑近窗口,看见一双悲悯的老人眼睛,含着饶恕一切的宽容和昏庸。

 

你不是杀人的那个,是不是?神父说。

 

那又有什么区别?阿帕基懊恼道:他死全是因为我。

 

从窗口那一头传来拨弄念珠的声音。

 

不要因为自己没犯下的罪而惩罚自己。老人说:我见过很多黑帮,他们杀人如麻,有时就在神坛下开枪,用亚麻布细细擦掉神像脚下的血。谁杀过人,谁没有,我一看就知道。不要用死来逃避。

 

阿帕基掀开帘子,离开,走回那不勒斯的阳光底下。他原打定主意,若神准许,他便自杀,放好一盆热水,用一把陪伴他许久的剃刀了解性命。在那之前,可以买一瓶好酒,犒劳他迄今为止分外操蛋的人生。然而,什么才叫神允许?等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商店,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已经抓着一瓶酒。是他一直想再尝尝的那个牌子,味道醇厚,有种古旧的香气。

 

天空的云汇聚成箭头的形状。或许不需要神准许,他也有权了结。现在是二十世纪,人可以选择过科学的生活,将自己的命抓在自己手里。阿帕基洗干净一个玻璃杯子,自斟自饮,一直等到太阳落山。这瓶酒耗去他许多积蓄,他一个失业者,没有理由不为此去死。

 

阿帕基拖了张板凳,坐在浴缸边。这是个廉价公寓,窗子漏风,一入夜就发出号泣。阿帕基听着,心生悲凉:他没有颜面面对活着的父母,也没有资格面对死去的朋友。他的尸体将要腐烂很久才被发现,污垢足够留在瓷砖缝隙几十年。世界总是这样,好的美的随风而逝,坏的恶的永不离开。

 

阿帕基将刀片对准手腕。此时有人敲门。

 

他把刀放下,朝门外张望了一眼。没点外卖,没有朋友,或许是今夜的风格外大。他又把头缩回去了。

 

再来一次:阿帕基将刀片对准手腕。又有人敲门,这时候声音大了一点。呜咽的风送来不成段的词,那些词拼凑起来,是人的呼唤。

 

阿帕基将刀片第三次对准手腕。他的手指抖个不停,敲门声也响个不停。终于,刀片落入瓷砖缝隙中,阿帕基用手去抠,只把它向里更推了一些。他认命似的叹气,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小孩。他那么矮,阿帕基甚至没从猫眼里看见他。

 

“晚上好。”对方怯怯地说。

 

“我不好。”阿帕基说。

 

那小孩霎时向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稍稍走近一些:“很抱歉打扰您!”他急切地说:“我——”

 

“知道打扰了就快滚。”阿帕基有气无力道:“你是隔壁家小孩。我知道。”

 

“——我是乔鲁诺。乔鲁诺乔巴拿。”乔鲁诺自我介绍道:“我来找您是为了——”

 

“我不在乎。”阿帕基说。

 

“但是……”

 

“我不在乎。”阿帕基重申道:“你吃饭不给耳朵吃的吗?无论你是要找我说什么,我都懒得理你。滚回去告诉你爸发酒疯的时候动静小一点,不然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那正是我来拜托您的理由,阿帕基先生。”男孩说:“我来雇您杀掉我父亲。

 

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过走廊,吹起几张着色劣质的海报,撩动阿帕基乱糟糟的银发。乔鲁诺以一种不正常的期待仰视着他。

 

“你疯了。”阿帕基镇定自若地说:“晚安。”

 

他伸手关门。立刻有一对小手小脚攀上来,紧紧抓住门边。

 

“阿帕基先生!”乔鲁诺喊,“我是认真的,我会给您钱!”

 

“去你妈的,”阿帕基暴躁道,“你能给几块钱?快他妈的给老子去睡觉!睡一觉你就会意识到今晚的你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会让你这辈子都没脸从我眼前走!”

 

他掰开那些藤壶似的小指头,狠狠摔上门。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建筑似乎都因为这一下轻轻摇晃。阿帕基站在门口,困惑而恼怒地向后捋着头发。

 

良久,门外传来一串小小声音。

 

“您不愿意的话,我就去找其他人。”男孩说:“假如我谁都找不到,我就自己去。”

 

阿帕基深深吸气,叹气。他的手指上有水,被风一吹,凉得直达心底。假如隔壁发生命案,房租或许就会相应降低。他事不关己地——试图事不关己地这么思考。但无论房租降到多低,他都躲不了被扫地出门的命运,又有什么区别?

 

他打开门。乔鲁诺一脸期冀地盯着他,双手背在身后。阿帕基再次深深叹气,弯腰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拖进门内。

 

 

 

“让我们从最初的部分开始。”阿帕基说。“你从哪搞到我的名字?”

 

“邮箱上。”乔鲁诺回答。

 

“你再撒谎,我就把你从窗外丢出去。”阿帕基警告道:“邮箱上还贴着上一届户主的名字呢。”

 

乔鲁诺低下头去,露出深黑色的发旋。

 

“我打听到的。”他说。

 

阿帕基讽刺地笑起来。“你朋友挺多,这样的消息也能知道?”

 

“我在餐厅的后厨打工,有时候会来一些人,站在后门谈事情。”

 

阿帕基向后一仰,朝乔鲁诺摊开手。

 

“我又不是黑帮,没人会把一个失业警察的故事当成口香糖翻来覆去地嚼。”他说:“你到底他妈的在怕什么?你都准备杀掉自己老子了!”

 

“您会生气。”乔鲁诺小声说。“我从四岔路口的交警那里听来。当然,最开始没有与您联系起来……但后来我又间接知道一些,今晚才敢来敲门。”

 

阿帕基哑然。“你已经足够令我生气了。"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赶我走?”乔鲁诺壮着胆子问。“这里毕竟是您的家。”

 

阿帕基四下环顾。一盏昏暗的灯,一些横尸在地的酒瓶,半包烟,一沓陈年旧报纸,一台常收不到信号的电视。还有浴室里永远没法关紧的水龙头,还有可能杀过一两个女人的浴缸。这就是他的“家”了。

 

“你说的对。你提醒我了。”阿帕基道。“我为什么不赶你走?”

 

他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不赶你走?你是个小疯子,只会带来灾难。你来我家,请我杀人,我把你扔出楼外都不足以泄愤。”他忽然扭头盯着乔鲁诺:“你觉得我杀过人?”

 

乔鲁诺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眼神令他想起那个神父。只是,这是一双小孩眼睛,而小孩眼睛里有面不锈的镜子。

 

“他们都说您害死了那个警官。”半晌,他说:“我以为是您杀了,但似乎不是。”

 

阿帕基觉得好笑:“理由呢?”

 

“您的眼睛在说‘不是我杀的’。”男孩斟酌道:“或者说,很希望我对它们说‘你没有杀人’。我说不好……我觉得您没有杀人。”

 

他的表情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我不该来。您没有杀人,是我搞错了……”

 

乔鲁诺跳下沙发,朝门口走去。阿帕基一声断喝:“站住!”

 

对方立刻收住脚步,反应迅速得近乎本能。阿帕基问:

 

“你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是我继父。”乔鲁诺说。“我是我妈妈艳遇的产物。她四年前来意大利,和一个狂热追求她的男人结婚,在那不勒斯落了户。”

 

“这么说,你是个混血儿。”

 

“是的。”乔鲁诺不太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刘海。“我过去的名字叫做‘汐华初流乃’。”

 

阿帕基把那名字放在嘴里滚了一圈,没有念出个所以然。“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乔鲁诺深吸一口气。“我妈妈,她……就算结婚也没有什么改变。她出去逛街、参加宴会,把我和她丈夫都丢在家里……她就是那种人。我小时候经常从梦里惊醒,每次睁眼她都不在,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但我继父不这样。他觉得我妈妈很无耻,可是他也不敢说……因为他光靠他自己的钱没法买足够的酒。”

 

他捋起袖子,给阿帕基展示那上面青紫的鞭痕。他细弱的手臂上扒着两块被水泡得发白的创口贴,一看就知道毫无效果。他还想掀起衬衫,被阿帕基一把摁住。

 

“我还知道他有个药剂师朋友。他从那里进一些低纯度的毒品来卖。”乔鲁诺低声说:“他的买家,有女人,也有小孩。”

 

阿帕基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乔鲁诺没想到他这种反应,表情霎时变得不知所措。

 

“我——想,我觉得——他应该也算个坏人。”他犹豫道:“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社会——”

 

“少扯这些没用的。”阿帕基说:“你并不讨厌他贩毒,对不对?你只是为了说服我。”

 

男孩沉默了。

 

“我的确不讨厌。”他说。“实际上,他只要卖出一些,我们手头就能宽裕一点。我可以跟在他后面吃一点好吃的,但……我觉得于心不安。”

 

“你知道这种感觉。”阿帕基点点头。“那么,你有多少钱雇我?”

 

乔鲁诺开始掏身上的口袋。阿帕基吃惊地看着,不知道一个小孩身上竟有那么多藏钱的位置。等他把衣服理好之后,阿帕基也数完了那摞硬币。

 

阿帕基说:“你知道这钱甚至不够我吃顿午饭对吧。”

 

乔鲁诺弱弱地点头。

 

“你知道——我不是警察了对吧。我没有义务劳动的理由。”阿帕基把手埋进脸里,然后松开:“妈的,小子,到底是什么让你找上我?”

 

“我只是觉得,”乔鲁诺抿了抿嘴,“……您或许能保护我。”

 

“我过去见过您,在我上学的路上。那时候您还是警察。”他小心地观察了一眼阿帕基的脸色:“您在一条街上来回地跑,赶走那些小偷、强盗,试图去维护每一个人。那晚您开着碎了一扇车窗的警车下班,看起来很失落……但您第二天照常那样做。来回地跑。”

 

“当我知道隔壁是您的时候,我有些惊喜……但我知道警察不会住在这里。”他悲戚道:“我知道您也不好过,我不该来找您、只是挨打的时候,真的好痛……好痛……”

 

他开始哭。眼泪落到手背上的时候,一并带走皮肤上的灰尘,留下几道白印。那些伤痕盘踞着,触目惊心。

 

阿帕基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乔鲁诺低下头去,一道刘海遮住他的眼睛。

 

“你现在还打算杀他吗?”

 

乔鲁诺犹豫一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还打着哭嗝,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不会去杀他。”阿帕基叹息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生’和‘死’不该被那样轻易地说出口。杀人是……让你无法入睡的一种东西。”

 

“就和床底下的怪物一样?”

 

“就和床底下的怪物一样。”

 

“那你呢、阿帕基?”乔鲁诺伸出手,轻轻摁在他的眼睛下方。“你看起来、也、很久没睡好了。”

 

阿帕基把他的手指从脸上摘下来。

 

“那是因为你们家太吵了。”他撒了个谎。“吵得我睡不着。”

 

乔鲁诺破涕为笑。“你会去抗议的,对吧?”

 

“我会的。”阿帕基说:“我会去小——小地威胁他一下。”他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直到我能睡个好觉为止。”

 

乔鲁诺眼眶肿了一圈,他眼睛很大,一圈泪痕令他看起来像被揍过。但他露出豁了个口的牙齿,想要扑上来拥抱阿帕基。阿帕基一把把他推开:“不要!把鼻涕擦干净。”

 

男孩看出来他不适应这一套,于是溜进厕所里洗脸。阿帕基重新躺回沙发上,一支酒瓶与他遥遥相望。

 

“看什么看。”他轻声说道,把手背盖在脸上。乔鲁诺很快离开,脚步轻得像一只不存在的猫。

 

阿帕基躺了半刻钟,走回浴室。那盆热水早凉透了。他坐在马桶上,那些被打断的思绪却再也接不上了。半年来,他渴望死、求死、并在确认自己该死的路上砥砺前行,终于走到今天。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只要此刻离开,房租、隔壁的噪音、和所有前尘旧梦都不会困扰他。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神父的话重又在他耳边响起:不要用死来逃避。

 

阿帕基在浴室里颓唐地坐了会儿,意识到神没有准许。神送来一个疯了的男孩,再派给他一项任务,命他等待,并在等待中赎罪。他还不能死,或是说还没有死的意义。觉悟——也可以这么说。

 

但那毕竟是他的剃须刀片。阿帕基弯下腰来,摸索着瓷砖的缝隙。

 

他没摸到刀片。相反地,他摸到一处柔软的东西,质感奇妙,从缝隙间长出来。阿帕基将它扼在手中,拽到亮处,随即皱起眉头。

 

那是一朵花。浴室里不该有一朵花。但它确实长在那里,在一片黑暗中。

 

 

 

 


 

花是刀片(物理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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